赵羽本来就转到灯市散场才出城,在林子里绕了些路,后来心下不忍,又迁就君天熙的速度放慢了步子,及至到达小木屋,天边已经染上了鱼肚白。
将野兔绑在房角后,赵羽站在小木屋门口,望着君天熙狼狈的衣摆,有些拿不定主意。
本就消瘦的女子,在虚弱的晨光里,更显弱不胜衣。
算了,跟都跟到了,也不差进门这一步。
赵羽正想开口,却是君天熙的暗卫首领有些看不过去了,“公子,陛下受伤了,您让陛下进屋……”
“多嘴。”君天熙一眼扫过,暗卫首领立即收声。
“进来吧。”赵羽惊讶于君天熙的冷厉,愣了半天才让出门口。如果她一开始就是这种气势,她只怕真会相信她是天熙帝。
君天熙转向赵羽时,整个面容都明显温和许多,让赵羽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然而君天熙进门前的吩咐,很快让赵羽否定了这道念头。
“屋外五丈,不许有人。”
“是!”
这个女人,是会变脸吗?赵羽眼看着女子的属下分散到五丈之外,将小木屋把守得严严实实,她觉得自己可能又被骗了。
“为何这样看我?”
“明明是只老虎,却装得像只小白兔似的。”
君天熙苦涩一笑。她没有想到,有一天会听到君逸羽如此评价自己。
赵羽的心软又被轻而易举地勾了出来。想到外面包围得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来,她才咬住嘴边的道歉。打量了一眼君天熙的伤口,赵羽一言不发,直接转身出门。发现外头的人没有阻拦的意思,赵羽才放下些戒心。
以君逸羽的为人,君天熙相信,她既然让自己进门了,就不会不告而别。
在赵羽出门后,君天熙细细的将小木屋打量了一遍,脏腑愈发沉痛。她之所以不急于证明自己,也是想知道她受了怎样的苦。结果……这间小旧的木屋简陋得几乎算是一无所有,显然没人长住。也对,她失踪于漠南,怎会直接出现在杭城。漠南至此,千里迢迢,关卡重重,一个前尘忘尽、没有身份的人要穿越这些山川险阻,其中的困苦,又何止这间陋屋?而这一切,都是她一念之差造成的。
赵羽捧着草药回来时,望见君天熙的背影,单薄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她走进屋子,瞥了君天熙一眼,发现这个气色不佳的女人,才过了几分钟,脸色更苍白了。
也不知哪里来的姑奶奶,身体不好还非要跟着人往林子里钻。
赵羽隐隐有些后悔。她救下君天熙时,在灯光的照射下还不觉得,等天亮了再看,分明是个病美人。早知道是个林妹妹,应该在山外甩掉她的。现在好了,明明救人一命还被人缠了半天,反倒像我在伤天害理,算什么事。
赵羽犹豫了片刻,还是把声音放柔了些,问道:“你除了被草木刮伤,刚才在林子里有受别的伤吗?”
君天熙察觉了赵羽的语气变化。偏偏她才从自责中回神,乍然听见熟悉的温柔,悲难自禁,红了眼眶。
“唉,你别哭呀。我刚才说话不凶,你怎么突然就哭了。”赵羽有些傻眼,而且不知道是不是长得好看的人哭起来也格外有杀伤力,她竟然有些着慌。往君天熙跟前走了两步,赵羽才想起自己在女扮男装,又往后退了一步,拱手告饶道:“算了算了,算我不对,我给你道歉,我之前不该说你是老虎,也不该带着你在树林里兜圈子,还不该……还不该……”
赵羽也不知道自己还不该什么了。总不能是不该不信她是天熙帝吧?在陌生人面前哭得这么梨花带雨,能是那位横扫漠南的女帝?那巴雅儿辛辛苦苦的筹谋复兴,要是知道打掉她半壁江山是位娇小姐,只怕她该哭了。
虽然没有上来帮自己拭泪,但那份无奈的退让却与从前的宠纵如出一辙,君天熙想哭又想笑,原本只是眼眶发红,却在赵羽的话音里,真的压不住眼泪了。
“姑娘,你外面还有属下呢,哭成这样多丢人啊。”如果不是君天熙一直神色清明,赵羽都要怀疑她脑子有问题了。之前嘲讽她都没事,好言好语反而越哭越凶,又自称皇帝,属下到了没人的地方也跟着叫“陛下”……不会真是傻子吧……
暗卫们离了五丈远,根本不敢窥探屋内。君天熙不怕在君逸羽面前丢人,但是不愿她为自己头疼。她以手掩目,微微仰头,控制情绪,对赵羽摆手道:“不是你不该,是我当初不该那么糊涂。”
糊涂?赵羽不知道这位大姐当初什么糊涂,她觉得她现在好像有些糊涂……见君天熙没有东西擦泪,她掏出了自己的手帕,“如果不嫌脏,就用这个。才洗过。”
君天熙怎么会嫌君逸羽的东西脏呢?手帕上的气味与从前有些不同,但依然清朗干净。
赵羽见君天熙毫不犹豫的拿过手帕,心里对她倒是多了丝好感。她哪怕是之前有黄金傍身时,也得露宿山野,再好的衣料,亦不堪摧残。住在山里穿粗布短褐方便,赚了钱后,赵羽也没有特意换新衣,在外人眼中,无疑是个山野贫民。见多了只敬罗裳不敬人的事例,这位难掩贵气的女子能如此自然地使用她的手帕,更显可贵。
“你没有别的伤吧?”赵羽一边捣草药,一边关注着君天熙的动静。等君天熙擦干眼泪,赵羽才发问。而且不想再次刺激君天熙的泪腺,赵羽的口气柔和得不能更和气了。
“没有。”君天熙坐在了赵羽旁边的兽皮上。
赵羽见君天熙不嫌脏,瞟了她一眼,没有说什么。但是一块不大的小熊皮,赵羽盘腿坐着,已经占了不少地方,君天熙坐下来后,与赵羽之间,便只隔了咫尺,这让赵羽心里着实有点犯嘀咕。
如果严格按词义使用,华朝的“姑娘”,特指未出阁的少女,而已婚女性无论年龄多小,都该是“夫人”了。赵羽才来华朝时,分不清已婚未婚,才养成了看到年轻女性就称“姑娘”,年老喊“婆婆”的习惯。
旁边这位,赵羽虽然判断不出她的具体年龄,却肯定已经满二十了。华朝女性若无意外,二十岁孩子都能满地跑了。加上这人,头梳发髻,明显是已婚妇女……华朝风气开放,在女帝的统治下,女性地位也有所提高,但是基本的男女大防,他们还是很讲究的。赵羽女扮男装还没被人拆穿过,如果新身体不是货真价实的女儿身,这份同席而坐的亲密度都会让赵羽相信,她是原主的夫人。
君天熙不知道赵羽的心理活动,见她有序地调配草药,问道:“你还记得药理?”
记得药理?赵羽倒是记得西医的药理,中医的药理全是现学现卖,好在经实践证明,学得还凑合。
“涂在刮伤处,止痒,护肤,你等会儿回去时也可以多涂点。”经历了一次眼泪攻势,赵羽不敢再嘴贱,刚好草药配得差不多了,她连碗塞给君天熙,就打算起身,“我去门口守着。”
“你为何要去门口?”君天熙抓住了赵羽的手腕。
“因为男女有别。”感受着腕口的温度,赵羽忍了又忍,想到这是这人第三次对自己动手动脚,赵羽实在忍不住,特意用重音补充道,“夫人!你这么抓着我不合适。”
果然如此。君天熙不知道君逸羽为何一个人还要继续女扮男装,却能想见女子独自在外的不易。尤其是,美貌的女子。
“我是女子,你也是女子,哪里男女有别?”
赵羽目瞪口呆。她……知道……这具身体是女的……
“阿羽,朕不会认错。君逸羽是女子,你就是君逸羽。”
这一次,为了取信于人,君天熙直接用了“朕”。
赵羽如五雷轰顶,好半天都回不过神来。我……原主是君逸羽?这是君逸羽的身体?!君逸羽本身不就是穿越者吗?穿越大神是有多喜欢这具身体,她死了又把我放进来了?!
“要是君逸羽的女的,你为什么会封她为皇夫?”赵羽脑子很乱。她真的不敢相信原主是君逸羽,殊不知她这么问,其实等于相信面前的是天熙帝了。
君天熙嘴中苦意弥漫。当年,她接受不了君逸羽是女人,而现在造化弄人,君逸羽忘了前事,问为什么把她这个女人封成皇夫……能为什么呢?因为她后悔了。她后悔自己醒悟得太迟,非要听到君逸羽的死讯,才明白她对君逸羽的感情,与君逸羽是男是女无关。
赵羽把君天熙的沉默当成了一线机会,逼问道:“你是不是早就看出我是女人了,才编这些瞎话骗我?胡说八道!荣乐王怎么可能是女人。外面都说,宝福公主也许是荣乐王的女儿。照你的说法,你若是女帝,又知道荣乐王是女子,怎么可能封一个女人当皇夫!鬼话说得这么离谱,我很好骗吗!”
这具身体是任何人的,赵羽都愿意替原主承担责任,唯独君逸羽……当初看君康舒的日记,把君逸羽的情史当热闹看,赵羽都觉得很麻烦,这种事,她总不能替原主继续吧是。还有,君逸羽是巴雅儿的仇人!如果原主是君逸羽,以后她还有什么脸面见巴雅儿?
赵羽可以替原主当任何人,唯独当不起君逸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