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羽本可以躲开君天熙的拥抱,却没有那样做。
在华朝,连名带姓喊一个人,是很无礼的冒犯,赵羽却在君天熙那声“君逸羽”中,听出了无穷的眷恋。而她带着叹息的轻语,仿佛是担心惊碎一场美梦。
刹那间,赵羽甚至希望君逸羽死而复生,让这场重逢变假为真。
最终,赵羽踌躇良久,还是抬起双手,回抱了君天熙。
哪怕日后君天熙注定会失望,至少此刻,成全这场美梦。
我猜她,应该也很想你。赵羽在心中默默的回道。她虽然不认识君逸羽,但看她宁愿说出女儿身,也要帮君天熙突袭塔拉浩克,只怕早就抱了拼死之心。一个人拼死帮一个人,其中的深重情义,不难想象。
赵羽甚至怀疑,君逸羽也许是不想君天熙为她的死讯难过,才故意说出女儿身,好让她恨她。要不然,她对着君天熙先告白再表白性别,还提了长孙蓉,几乎是逼着君天熙治她欺君之罪,图什么?
然而君逸羽低估了君天熙的痴心。人家一个古代姑娘,冷不丁发现自己爱上的是同性,谁能接受?没记错的话,君天熙之前说她那时大怒,还说了要将君逸羽凌迟万死?等时过境迁,君天熙渐渐意识到就算对方是女的,她也依然喜欢,然而对方却死了,还是为她而死的,她还说过要凌迟她……该有多后悔,多难过。赵羽觉得,如果君逸羽真像她猜想的这样,那这一招未免太失策了。
以前听说天熙帝在荣乐王死后一直称病不朝,赵羽还曾怀疑另有隐情。如今亲眼看到君天熙的气色,赵羽觉得,有没有隐情不好说,君天熙大病肯定是真的。君逸羽在天有灵,若是看到君天熙这么憔悴,只怕肠子都要悔青了。
……
有了上一次被君天熙看穿情绪的经历,赵羽这一回,怕君天熙看出自己的同情,特意放飞了思路。等她回神时,见君天熙还在怀中,她觉得这个拥抱有些过久了,又不忍心直接推开君天熙,微微往后靠了靠,才发现君天熙竟然抱着自己睡着了。
都这样了还嘴硬说不困。赵羽看着君天熙眼下的青黑,暗暗叹了口气。
君天熙睡着了,还紧紧攥着赵羽的衣襟。
赵羽小心翼翼的抱起君天熙,将她放在充当睡榻的兽皮上,轻轻收回手来,刚准备摸出匕首割断衣襟,君天熙就睁眼了。
君天熙如此浅眠,让赵羽恍悟:她眼皮下那层青黑,只怕远不止昨夜未睡的原因。
见君天熙眼前还残留着将醒未醒的迷雾,赵羽一边轻轻抽出衣襟,一边柔声哄劝道:“睡吧。”
君天熙伸手摸了摸赵羽的脸,才再度闭眼,结果,没等赵羽松口气,她又突然抓住了赵羽的袖口,“你去哪?”
赵羽能看出来,君天熙这回是真的醒了。她无奈地笑道:“你如果不介意,就在这睡一觉,我给你生个火。或者你就快点回城睡觉吧,告诉我你的落脚点,我保证会去找你。”顿了顿,为了让君天熙安心,赵羽又补充道:“整个大华都是你的,我想跑也跑不了,你怕什么?”
君天熙摇头,“你能睡,我就能睡。我不回城。”
“那你先睡。”赵羽指了指君天熙的手背,示意她松手,“我去生火。”
“你呢,睡哪?”
“兽皮很多。”赵羽抬起唯一自由的右手,扫了一圈墙壁,又指了火塘对面的空地。
君天熙望着火塘中的积尘,知道赵羽是特意为自己生火,眸心一暖,这才放开她的衣袖。
赵羽重得自由,先出门把绑在房外的野兔拎给了君天熙的暗卫,“陛下在这休息。你们要是饿了,就把它们烤了。”
“谢殿下关怀,不过卑职们当值时不能擅离职守。”
对面年轻的脸上,半是激动,半是感激。赵羽以为他们是君天熙的侍卫,想想宏朝人有多恨荣乐王,华朝人只怕就有多爱戴荣乐王,是以并不惊讶。她只是表示地主之谊,没有强逼人家违规的意思,便问道:“等会儿会有人来和你们换班是吧?”
“是。”
赵羽点头,正要离开,却见另一人跑了过来,她听见身前的“侍卫”叫了来人一声“白哥”。
“白哥”把小侍卫打发走了,给赵羽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口气却熟稔不少,“公子和陛下合好了?”
合好?
赵羽不解问道:“为什么他叫我殿下,你叫我公子?”
“公子……属下是白术呀。您……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不记得。”
“公子真是受苦了!”白术一脸痛心,刚想回答赵羽的问题,就扫到了君天熙。他抢过赵羽手上的兔子,改口说道:“陛下在等公子,公子先过去吧,回头属下再向公子述职。谢公子赐肉。”
赵羽顺着白术的视线,看到君天熙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小木屋里出来了,此时正站在门前望着自己。赵羽有些哭笑不得,旋即,又有些为君天熙心酸。她也不耽误,立刻走了回去。
“不是让你先睡吗,怎么出来了?”赵羽从房角抱了木柴,示意君天熙进门。
“见你许久不回。你还记得白术?”
“刚才那个人叫白术?”赵羽吹燃火引,回道,“我只是把兔子拿给了你的侍卫,免得它们在外面闹腾,影响睡觉。”
君天熙很清楚,如果兔子会吵到赵羽,那她一开始,就不会把它们绑在房下。凝望着赵羽认真的侧脸,三分怀念,三分感伤,三分慰藉,还有三分满足,一起交缠在君天熙心口,让她的嗓音也染上了悲喜交加的韵味,“白术他们是你当年去塔拉浩克前,偷偷安排在我身边的暗卫。”
赵羽手一顿。真是爱得深沉啊。只是,如果真的是很厚重的真爱,为什么会招惹两个人?难道君康舒误会了?也不该啊,如果是误会,君天熙就不会对我提长孙蓉了……赵羽手上继续添柴,嘴上应道:“难怪他叫我公子,别人叫我殿下。”
“嗯。”君天熙摩挲着袖中的灵犀钗,眼神有些黯淡。当年,她有许多真情暗藏在言行之间,她本不该一叶障目的。后来再回忆起来,她是真的气她女扮男装欺君吗?不,其实她的怒不可遏,发生在她那声“长孙蓉”之后。
“啪啪。”
拍掌声让君天熙回神,赵羽拍掉掌心的灰尘,用湿布擦净双手,回来一边用兽皮另铺了一个床铺,一边仿照君天熙之前的模式催促道:“你睡不睡?若是不睡,就快点回城再睡。”
“睡。”君天熙忍俊,顺从地躺在了兽皮上。
“快睡。”赵羽给君天熙盖了个毛皮被子,就躺上了自己的床铺。感觉到对面的注视,她强压不适,克制住了翻身的冲动。
在模模糊糊将要入睡的前一秒,赵羽想到,就算不提君天熙的女帝身份,让这样一个面色苍白的姑娘陪自己睡野外,也够丧心病狂的。
也许这就是最后一次睡在这间小木屋了。真困,真累呀……
野营的日子,就算身上不冷,赵羽也常常要点上篝火驱逐野兽,这让她慢慢在睡梦中也能察觉火温变化。在火势减缓前,赵羽适时转醒,入眼是君天熙的睡脸。她冷艳的五官,即便带着病态的苍白,也不觉荏弱,此刻在火光的晕染下,却显得柔美而安宁。
皇帝还能在荒郊野外睡得这么安稳……对比着娜音巴雅尔当年的警觉,赵羽好笑地摇摇头,轻手轻脚地加了柴火,宽心入睡。
小木屋五丈外,君天熙的暗卫悄无声息地换了班,与当班暗卫同来的,还有提着食盒的慕晴。
慕晴遥望小屋,想象着其中重逢的温馨,再忆及陛下这两年的自苦,不觉眼角微湿。好在老天爷没有对陛下狠心到底,终究是苦尽甘来了吧。
将近午时还不见屋内有动静,慕晴摸着泛凉的食盒,到底还是耐心等着。
乌云汇聚,暗卫们给慕晴临时搭了个雨棚,少顷,冬雨夹雪,呼啸而至。
慕晴扫了一眼寒雨中的暗卫,想着天色已暗,今日不便再出森林,若是留下,冻雨伤人,暗卫们也得避雨才可。她正打算起身,突闻重重雨幕外,传来了君天熙的命令。
“来人!”
慕晴抬眼看去,木屋的屋门已经打开,在屋内火光的照射下,君天熙修长的影子投射在雨席中,时明时暗。而慕晴作为君天熙的贴身宫人,分明听出了她话音中的焦灼。慕晴大惊,冒雨奔到屋前问道:“陛下,怎么了?”
“速将无忧子请来!”
无忧子是超然世外的江湖神医,本就不受朝廷差遣,他又是皇夫殿下的师叔,如今眼看要入夜了,又下着冷雨,怎好劳动?若不强逼,又怎么请得来?
慕晴还没有提出自己的为难,君天熙已经吩咐道:“你亲自去请,就说君逸羽大病。”说完,她就急忙转身了。
跃过君天熙的背影,慕晴望见篝火前蜷成一团的人影,脸色大变。她想到君逸羽劫后余生,还不知是怎么捡回来的一条命……不会才与陛下重逢,就要去了吧?慕晴不敢多想,也不敢再问,应诺一声,对赵羽补了一礼,匆匆而去。
这几年,君天熙时常从噩梦中惊醒,已经很久没有饱觉了。今天,君逸羽在她面前化为云烟的那个噩梦终于离她远去,她安心地睡了许久,没想到一觉睡好,眼前只剩君逸羽忍痛蜷曲的模样。
赵羽在第一滴冬雨落下时就疼醒了,她悄悄摸了颗岱勒的止痛药服下,躯体也没有得到半分安慰,只能自行忍耐。听到君天熙叫人,赵羽才知道她醒了。赵羽艰难地撑开眼皮,看到这个无论喜悲都自带光华的人,脸色惶急地跪坐在她面前,想碰又怕碰痛她的模样。赵羽尽力压制喉间的颤意,解释道:“我没事,只是旧疾,等停雨就好了。”
旧疾……君天熙面色铁青,手心更是攥出了血迹。
“真的没事,别担心。”赵羽闭眼时,正好扫到了君天熙的双手。君天熙的心情,她能猜到一些,然而她全身的毅力都用去忍痛了,实在没有多余的心力安慰人。最终,她只是伸手拦住了君天熙的掌心。
“你难受,别说话。”君天熙不愿君逸羽在痛苦中还要为自己分心,她回握赵羽冰凉的手掌,将滚烫的泪意咽回了肚子里,“我派人去请你师叔了。灵谷医王无忧子。”
灵谷医王无忧子,是君逸羽的师叔?
赵羽无力发问,只是听出了君天熙的哽咽,轻声道了句,“别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