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水路为主的行程,乘客最不缺的就是时间。君康逸和萧茹夫妻俩,身为君逸羽的亲生父母,无需矜持,也无意矜持,在这大把大把的空闲里,他俩恨不得将赵羽放进眼眶里。
赵羽虽然感动于他们的爱子情深,但他们越是关怀备至,她越添愧疚。她有心替君逸羽孝顺父母吧,却又因着孤儿出生,着实不懂亲子相处,往往适得其反,让萧茹伤心了好几场。每当此时,赵羽束手无策,才知道与君天熙的初见,有多么省心。
好在还有一个君康逸,能时时帮着劝抚萧茹。萧茹也不是个想不开的,总能及时擦干眼泪。他们夫妇俩都是聪明人,从重逢的兴奋中走出来后,未免赵羽不自在,也是想帮孩儿寻回记忆,无需赵羽提问,就在日常中将君逸羽的过去抖落了个干干净净。
船上无所事事,君康逸和萧茹见赵羽练字,为了培养感情,又主动教她习字作画。君康逸曾高中进士,萧茹当年也是闺中俊才,赵羽得他们指导,受益匪浅,原本打发时间的东西,也因为他们的热情,而投入了真心。有了合适的媒介,相处融洽很多,几日下来,赵羽终于克服了心理障碍,叫起“爹爹”“娘亲”顺畅了不少。
君若珊少女心性,本来见他们一家三口相处诡异,还不敢来凑热闹,等气氛转为自然,她就像只闻到了腥味的猫,立马挤了进来。
君逸羽的祖父老翼王君承康,薨于天熙元年十月。他死后,赐谥“忠”,皇长子以晚辈身份代母守灵,入葬之日,天熙帝更亲临送行。然而事实上,这位生前权势显赫、死后倍极哀荣的翼忠王,原本并非宗室,只是太上皇的奶兄。他陪君承天在胡为质三十年,君承天一登基,就将他认作义兄,封亲王爵。
翼忠王在世时,不管外人是嫉妒还是羡慕,人人都无法否认,天家与翼王府多年亲如一家,是君臣不疑的典范。这样的赞叹,在天熙二年之后,渐渐销声匿迹。那一年的夏末,荣乐王助御驾亲征的天熙帝,攻克了漠南,那位军功卓绝的少年王爷,却没能见证华朝的大胜。
后来的故事湮没在深宫之内,只有诡怪的结论任凭世人评说。天熙帝将死不见尸的荣乐王册封为皇夫摄政王,而其父君康逸却以痛失爱子为名,辞掉了官职和王爵。哪怕宫中一直挽留,君康逸的身影依然隐没在了庙堂之外。
赵羽也曾在华朝的市井间,听到翼王府与宫中从前的亲密。但翼王府满门衰颓的事实,让赵羽对此深感怀疑。直到看见君若珊在君康逸夫妇面前的子侄情态,她才知传言不假。而君若珊偶尔谈及的旧时趣事,让她明白,君若珊前几天那句“皇爷爷对皇兄比亲孙子还好”,也有根有据。
在君若珊欢快的语调里,在君康逸和萧茹怀念的目光下,赵羽脑中勾勒出了许多温馨的图卷。她感到深深的羡慕,俄而,意识到自己只是个局外人,她脸上挂着笑,内心却突然填满了落寞。
趁三人说得热闹,赵羽悄然退出了船舱,不知不觉走到了君天熙舱外。
“殿下来找陛下吗?”守在舱门外的慕晴,见到赵羽,双眼放光。为了方便君康逸三人亲子叙旧,君天熙这几天,只在晚餐时才会与他们共聚,自登船后,这还是慕晴第一次看到君逸羽主动找来。
“算是。”赵羽扫了一眼紧闭的舱门,“陛下在忙?”
“奴婢给殿下通禀。”
“不用了。”见慕晴转身就要敲门,赵羽连忙阻拦。
“殿下……无妨的。”慕晴有些无奈。她发现这位主儿还和从前一样,每每求见陛下,一听说在忙,就要撤退。不过如今这位爷已是皇夫,从前不好说的话,今天可以说了。她笑道:“陛下知道您来,必然欢喜。”
赵羽不适的摸了摸额头。慕晴的直白,也让她有些无奈。想到自己若是吞吞吐吐,反而越发显得不坦荡,赵羽调整表情后,低声问道:“我只是想知道,她最近心情怎么样?”
“殿下是担心陛下为小皇子伤心?”慕晴不愧是御前总管,立马读懂了赵羽隐晦的眼神。
赵羽点头,静等慕晴的回答,她身后的舱门恰好开启,更快的给出了答案。
“找我?”尽管语音平淡,璀璨的眼眸却昭示了君天熙的欢喜。
赵羽轻轻卸下了心头的担忧。也许是因为见过君天熙的隐忍和眼泪,她总觉得她也许会在人后独自难过。君天熙今天完全是一个人,开门这么快,眼角也没有泪意,那应该真是没事吧。
她摇头道:“只是见公主都去我那边了,来看看你在干什么。我没事,你忙吧。”
“我不忙。”
“那……出来走走?”想想另一头的欢声笑语,赵羽也不忍心留君天熙独自冷清。加上她心存落寞,与另一个落寞人相处,反倒轻松些。不过,几日没有独处,赵羽怕和君天熙冷场,折中下来,还是船上散步最合适。
今春南风顺遂,张帆北上,两岸疏朗,新绿蓬勃,令人心旷神怡。
“你爹娘和你说了从前的事吗?”
赵羽没想到君天熙会突然问起从前,从江景上收回视线,诧异的看了她一眼,问道:“陛下,你一直没有和我说以前,就是想等爹娘来告诉我吗?”
君天熙点头。
“陛下,你真是个正人君子。”赵羽笑叹。
君天熙垂眸,“我只是不想再逼你。”
“逼我?我听他们说从前的事,只听出来了翼王府和宫里亲如一家。祖父临终前,都心心念念要我对陛下效忠,我不是本就发誓,要为陛下身死不辞吗?陛下,你真的不用对从前的我感到愧疚。去塔拉浩克是我自愿的,将军死在战场上也是应该的。其实,你不再怪我欺君,就已经很大度了。”
“我不是说此事。”赵羽清亮的眼眸,让君天熙有些不敢对视。
“不是说逼我去塔拉浩克?也对,一直都是我要去,不是你逼的。那你逼过我什么?”赵羽疑惑的皱眉。她这几天听君逸羽的往事,特别留意了与君天熙、长孙蓉相关的事迹,其中真没听到什么逼迫。
“是……你我之事。”
辨出君天熙的窘促,赵羽觉得稀罕,一时没憋住笑。挨了君天熙恼羞成怒的瞪眼,她捂住嘴,肩膀到底抖动了半响,才恢复平静。
君天熙感到脸皮越来越烫,实在忍无可忍,撇下赵羽,率先走下了甲板。
赵羽本想跟上,脚都迈出了一只,又定在了原地。
你我之事?君天熙这么害羞,是说她和君逸羽的感情吗?赵羽顶着君逸羽的身体,与君天熙聊起她和君逸羽的旧情,一旦把握不好分寸,很容易显得像调情。连感情史都没有的赵羽,对自己这方面的把握能力,着实缺少信心。虽然她很好奇,但是如果不是必须,她还是不要和君天熙细谈这些为好。
“娘亲。”想通这些后,赵羽觉得自己出来半天,也该自回船舱了,正准备打道回府,就见萧茹走了过来。
“羽儿,方才和陛下在一起吗?”萧茹来时,恰遇君天熙,故有此问。
“嗯,娘亲出来找我吗?我们回去吧?”
“羽儿你……”萧茹神情复杂,眼神纠结了许久,叹道,“想陪陛下就过去吧,不用顾忌我和你爹爹。”
“没有。”见萧茹误会了,赵羽摇头解释道,“我只是看公主也去了我们那边,陛下一个人,又才知道小皇子夭折的事,不知是何情形,所以去陛下那边看了看。”
“什么?!小皇子夭了?什么时候的事?”萧茹大惊,一边询问详情,一边把赵羽往船舱带。
回到船舱,君若珊已经不在了。萧茹第一时间就说了小皇子夭折之事,君康逸听完,面沉如水,“难怪珊儿都来找陛下了。”
“茹儿,羽儿恐怕得……”沉思片刻后,君康逸欲言又止的看向了萧茹。
“我明白。”萧茹点头,“只是羽儿当年铁了心要与蓉儿一起的,蓉儿也等了她这么久……如此一来,她俩如何是好?”
“只有羽儿出来,才好稳住朝局。陛下若有心夺爱,不必通知长孙氏来灵谷。我听陛下的意思,似乎有意成全她们,应该无妨吧。”
“也只能先如此了。”
“唉,都怪我当年冲动,若没有执意辞爵,今日也无需羽儿牺牲。”
“是我不济事,住在王府就忍不住伤心,不然,夫君不用离朝两年,就不会有今日为难了。”
“爹爹,娘亲,你们在说什么?”赵羽听得一知半解,眼见君康逸和萧茹两人越说越难过,不得不插嘴打断。
君康逸看向赵羽,眼带愧色。倒是萧茹想起之前的情形,对君康逸安慰道:“方才我见羽儿与陛下一起,十分快活,她成了皇夫,也未必不是好事。”
“这……茹儿,我们竟生了个多情种?”
萧茹想起之前偶遇君天熙的情景,叹道:“朝局失衡,陛下都愿放羽儿自在,想来不会再伤到她。我们也不知羽儿当年是如何想的,等羽儿记起从前的事,她们三人之间,定能有个结果。只要羽儿平安,多情少情,都随她去吧。”
赵羽瞠目结舌。在她原本的设想里,一对古代父母,肯定不能接受女儿是同性恋,哪怕碍于君天熙的皇帝身份,不好明着反对,也不会支持吧?君康逸和萧茹倒好,竟然三言两语,就达成了“都随她去”的共识。这是何等的开明啊?亏她这几天问起熙、蓉二人,还特意拐弯抹角套话,原来都白忙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