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沉重的话题后,赵羽与长孙蓉,又找回了旧友相处的状态。
一局终了,不出意外,又是长孙蓉取胜。长孙蓉却真心实意的赞道:“你的棋艺精进了不少。”
赵羽在宁寿宫那几天,没少陪君承天下棋。在君承天的耐心教导下,她对围棋确实是初窥门径了。不过君承天对外还是一个需要女儿“冲喜”的卧病老人,赵羽口风紧,如无必要,不愿提及,只是撇撇嘴回道:“等需要比目时,你再和我说这句话吧。”
长孙蓉失笑,又问:“需要我给你讲棋吗?”
赵羽骨子里其实有些好强,学习新东西,不说精通,至少要一个优良。加上闲话说得差不多了,找个技术领域的话题暖场也好,便点头答应了下来。
可惜,不久之后,宛樱来到了亭外。赵羽知她必是有事,召她进来问了,才知道是礼部把大婚仪注送来了。
料想君逸羽在大婚之前很难再有空闲,长孙蓉心中难免失落,面上倒没有显露出来。
赵羽虽然不清楚长孙蓉的心思,作别时却识趣的说道:“大婚之后,我也能自由出宫,到时候我再来听你讲棋。”
“正好。有几位殿下的故人,得知你平安,正在来玉安的路上。届时也能见上一面。”
宛樱就在近旁,赵羽听长孙蓉用回了“殿下”,还以为她嘴上的“故人”是托词,问都不问,就点头应了。
回到君逸羽的羽园时,大婚仪注已经在等赵羽了。赵羽浏览了一遍,发现有几处程序,皇夫竟然在皇帝之前。
赵羽觉得古怪,派人请来了君康逸。
“爹爹,你看这份仪注。我觉得有几处很奇怪,如果按这上面写的做,不知道的,会以为我是皇帝,陛下是皇后吧?”碍于礼官在侧,君康逸来后,赵羽不得不接受了他的跪拜,才屏蔽众人,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君康逸还没有正式回归庙堂,但是一直在关注朝野讯息,不用多看,就叹道:“这份大婚仪注,是以陛下下嫁潘佐时的婚礼仪注为蓝本,本就是这样的。”
“潘佐?”
见孩儿不解,君康逸收敛了心中的感慨,解释道:“潘佐是陛下的第二任夫婿。陛下第一次成婚,是与卫国公府联姻。那时陛下还没有正式受封皇储,太上皇为了对卫国公府示好,婚礼用的是公主下降之礼。等到第二次联姻,潘佐是信州潘氏前任族长的嫡孙,当时世家势大,又有许多名宿鸿儒反对婚礼上妻尊夫卑,太上皇也不得不避其锋芒。所以仪注取折中之法,凡是夫妻之间的礼序,都以潘佐为主。等到陛下与孙氏联姻时,朝中情形不好,太上皇不愿节外生枝,就让这份仪注成了女储招婿的常礼。”
哪怕君康逸没有细说,赵羽依然听出了君天熙三次联姻的曲折。她更想到了君康舒日记中的“逼婚”,领头之人似乎也姓潘……潘辰?
“爹爹,潘家的前族长叫什么?”
君康逸诧异的瞧了孩儿一眼,还是答道:“潘辰伯共。”
潘辰领头逼婚,把自己的孙子塞给了君天熙?果真是欺人太甚!赵羽心口一堵,“和孙家联姻时情形不好,是因为大皇子出生,让潘家势力更大了吗?”
孩儿触类旁通,让君康逸颇感欣慰。他以前拿君天熙当亲妹妹,提起她的三次联姻,心里也憋闷得慌。又想到孩儿以后得在宫里生活,了解些内情也好,索性干脆的说了个痛快。
“大皇子出生后,潘佐以为有了倚仗,一心攫权,几乎以太子自居,潘家也声势大涨。潘佐死后,潘家倒是不想陛下再婚了,其他世家却把陛下当成了香饽饽。宫里不能放任世家坐大,也需要陛下再生一个皇子弹压潘氏的气焰,所以太上皇经过一番艰难的周旋,从寒门里挑出了三朝元老孙玄公远。结果孙公远瞻前顾后,既不想与世家相争,又不敢拒旨,竟然推出了一个病孙子当皇储夫。当时许多世家正等着看笑话,牵一发而动全身,寒门中也没有比孙家更合适的人选,太上皇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赵羽感觉整个身体都沉甸甸的拿不出力气。她只是听着都觉得沉重非常,当年身在其中的君天熙,又该是怎样的心情?
君康逸旧事重提,忆及曾经的风云跌宕,也是感慨万千。他幼时长在胡地,对女子改嫁,乃至异辈婚,都司空见惯。在接受女儿爱慕女子的事实后,仅从情分上考虑,君康逸内心深处,其实更支持君逸羽与君天熙在一起。因为他深知君天熙经历了多少酸苦,所以盼望她得到想要的幸福,尤其在见过她与君逸羽的相处后。
父女俩各怀心事的沉默了良久,赵羽才打破寂静,“爹爹,我看陛下能顺利的平息近期的朝局,她又身怀开疆扩土的大功,还不能重新修改仪注吗?”
君康逸顺着赵羽的目光看向了桌上的大婚仪注,叹息道:“羽儿,若不是太*祖皇帝没有其他男裔,陛下无论多优秀,都碰不到皇位。这个天下虽有女主在位,却依然是男人的天下呀。”
赵羽不愿接受,却不得不承认,君康逸说的是现实。可是,至少在她这里,她不愿意委屈君天熙。碍于君康逸也是男性,赵羽只道:“我想拒用这份仪注。”
“以皇夫的名义提出修改仪注?难。”君康逸摇头道,“但凡是个男人,只怕都不愿女人凌驾于夫婿之上,哪怕这个女人是陛下。朝臣们顾忌陛下如今的威势,也许不会直言反对,许多在野的儒家名士,必然会跳出来的。届时,又会重现当年物议四起的情形。”
“在陛下成为皇帝前,天下间的男人,也都不愿女人当皇帝。如果什么都不做,就永远只能维持原貌。爹爹,我想试试。”
“那就试试吧,我给你派个文书来。”难得撞见孩儿的坚持,君康逸一愣之后,含笑应了。也许是因为君康逸的政治立场一直需要他支持女子,又或者是因为他只有一个宝贝女儿的缘故,他倒不觉得巾帼不如须眉。至少他这个女儿,强过许多男子。
宫门案余波暂休,各位朝官正处于小心做人的时候,才吃了落挂的礼部尤其如此。孙勋左迁京外后,礼部由左侍郎主持本部事务,在大婚仪礼的制定上力求稳妥,邀请了许多礼学大家。大婚仪注出炉后,左侍郎发现与女储婚仪相似,本担心陛下不满,没想到陛下首肯了,荣乐王反而封还了仪注。
以时间来推算,荣乐王才接到仪注就退回来了,可见十分不满。左侍郎忧心忡忡,第一时间就拆开了荣乐王的手书。
臣在君前?不礼?宜改之?
扫见手书内容后,左侍郎很快放松了身心。他只当荣乐王在示谦,也不耽搁,亲自拟了一份奏本,连着荣乐王手书一起,送进了通事台。
中央各部官署同在皇城,比邻而居,若非着意守秘,一般的消息很快就能传遍皇城。赵羽本就是光明正大的派人把仪注还给了礼部,加上此时将近散衙,礼部还往宫内递奏本,心眼伶俐之人少不得打听一二。
到得放衙鼓响起在皇城上空时,耳目灵通之辈皆已得知始末。不过,他们与礼部左侍郎都是一样的看法,对荣乐王的谦让只是一笑置之而已。反是有些擅长钻营的人,看到即将正式成为皇夫的荣乐王,也要对陛下玩这些官场上的把戏,心眼又活泛开了。
天子大婚是目前朝中最紧要的大事,通事台轮值的通事舍人,当夜就把礼部那份奏本呈上了御前。君天熙看到后,以为是君康逸喊君逸羽谦让,直接驳了回去。
事关至尊,众臣心中就算有所判断,也得印证一番才安心。第二天上衙,听说陛下果然驳回了荣乐王改仪注的请求,许多人自信的笑了。陛下也许是有心修改大婚仪注的,但是这份仪注想要修改,不只士大夫反对,全天下的男人都会反对。陛下要做孝女,怎能在急着冲喜的关头横生枝节?再说了,荣乐王也是男人,还是个战功赫赫的年轻男子,他会真心想在成亲时矮妻室一头?笑话!
直到荣乐王的“请改大婚仪注表”飞入宫墙,各位自信的朝官,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荣乐王也许真的想改仪注。
赵羽不方便进宫,为了与君天熙达成有效沟通,还特意派遣宛樱入宫。
得知从始至终都是君逸羽坚持要改仪注,君天熙沉默了半响,最终御笔落下,写道:“所言有理,可令政事堂会同礼部重修大婚仪注。”
一旨降出,满朝大哗。
朝中不乏古板守旧的儒生,看到妇女上街连幕篱都不带,就大叹人心不古。在他们看来,本朝本就阴教不修,自女帝横空出世以来,天下女子尤其轻狂。夫妇之道,人伦大节,陛下也是女子,平日以至尊之身位居皇夫之上也就罢了,若是连婚礼都以夫主为卑,上行下效,民间女子有样学样,岂不是要倾覆阴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