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是皇夫殿下吧?”
“安都大人!”
“皇夫殿下怎么了?”
“忽彦!”
“这些胡人怎么回事?!”
“真的是忽彦!”
“快!保护皇夫殿下!”
“下仆恭请忽彦万安!”
“那个胡人是去给皇夫殿下磕头的?!他认识殿下吗?”
“永生天护佑忽彦永寿康安!”
“胡人都是急着去给殿下磕头?!他们不是和殿下有仇吗……”
……
嘈杂的人声让赵羽恍恍惚惚地醒神,她迟钝的脑子,这才发现,四周除了汉语,还有猛戈语。
“塔勒森?”
塔勒森正是那个最先认出赵羽、最先冲到赵羽面前的胡人。依照草原上的习俗,奴隶见到久别的主人,应该行吻靴礼。只是,塔勒森来到赵羽近处,察觉赵羽在走神,不敢擅自接近,这才在三步之外磕头。
“是,下仆正是您忠实的奴仆,塔勒森。主人您还活着,真是永生天保佑!永生天保佑主人常福长寿!”被赵羽认出来后,塔勒森应声欢喜,眼眶却微微发红。他也不耽误,赶忙膝行来到赵羽脚边,献上了诚挚的吻靴礼。
除了娜音巴雅尔,漠北每一个人都以为安都忽彦死在了出使西武的途中。面对死而复生的监国公主忽彦,即便不是忽彦的奴隶,也合该献上大礼。塔勒森带头之后,在场的猛戈人,一个个都争先恐后地行起了吻靴礼。
华军大哗。
华朝禁军有轮流戍边的制度,在场的禁军,对胡人多少都有些了解。哪怕了解不多,他们至少知道,吻靴礼是胡人的最高礼节,只能献给主人和胡朝的皇室成员。胡人对赵羽磕头,在场的华军将士还能找到“胡人敬佩英雄”这个解释,可是,当吻靴礼也跑出来后,再稳重的禁军将士,也免不得变了脸色。
为了及时迎候皇夫,慕晴将请人的内侍布置下去后,自己就守在了暖亭南侧,能将山坡南侧一览无遗。赵羽来到山腰时,慕晴就看到了皇夫的面庞。她知道陛下等得心焦,正想通禀陛下,山腰就出现了变化。而等到看清山腰的变化后,以慕晴的老练,也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回禀了……
怀揣着对君逸羽的期盼,还要不动声色,君天熙哪怕有十二分的耐心,此时也只剩一丝了。她听见外面喧闹,又瞥见慕晴面有难色,担心波及君逸羽,立马问道:“下面怎么回事?”
“回陛下……”慕晴压下面上的焦虑,走到君天熙身边,耳语道,“胡人在对皇夫殿下行吻靴礼。”
君天熙瞳孔一缩。
蓝眼女子在君天熙对面,清楚地看到了君天熙的眼色变化,以为华朝出了什么变故,她幸灾乐祸,好整以暇地抚摸起了桌上的花瓣。
“什么?!”直到蓝眼女子的近身侍女对她耳语了两句,她看戏的心情不翼而飞。乍然收紧的指尖,捏碎了面前的花冠,也浑然未觉。
想起华朝皇帝在侧,蓝眼女子试图收敛神色。准备再次落座时,蓝眼女子猛然冒出了一个可怕的猜想,她惊悚地看了君天熙一眼,脸色瞬间苍白,顾不得穿上裘衣,就一语不发地冲出了暖亭。
一出暖亭,就能望见山腰的人群。蓝眼女子被冬风扑了满头满身,巨大的温差,让她本能地打了个寒战,更让她发寒的,却是人群中鹤立鸡群的那个人。
蓝眼女子眼前发黑,感觉自己全身的血肉都凝成了冰渣。她不知道自己如何撑住了冰凉的身体,更不知道自己如何驱动了僵硬的双腿。
一条短短的山道,几乎割裂了她的人生,将她的世界碾压得面目全非。她终于走到了赵羽面前,却彻底地踩入了自己面目全非的世界,凝视着眼前面目全非的人,绝望地问道:“你是荣乐王?!”
赵羽还没有从上一波冲击中缓过劲来,就在华朝皇宫看到了塔勒森,脑子当场就被惊死机了。她呆傻的功夫,塔勒森已经行完了吻靴礼,等赵羽再次回神,其他猛戈人也围到了她脚边。她躲无可躲,便想随他们去,扫到华朝禁军不可置信的表情,才重新想起自己的处境。
哪怕只是为了君天熙的颜面,赵羽也不能破罐破摔。猜测自己撞上了漠北使团,赵羽有心先摆脱吻靴礼的场面,才挪了挪脚,就被人抱住了靴子。
“也刺?”
认出脚边的大汉,赵羽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也刺都在这了,难道……
赵羽浑身脱力,许久之后,才鼓起勇气问道:“也刺,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是荣乐王?!”一个赵羽无比熟悉的女声,是比也刺更及时的答案。
拜倒在赵羽脚边的猛戈人,几乎同时调转方向,毫不迟疑地跪向了蓝眼女子。
赵羽艰难地抬起眼皮,映入视野的人影,赫然是——娜音巴雅尔!
“荣乐王不愧是荣乐王。本宫,佩服。”辨出赵羽心虚,娜音巴雅尔掐灭了心底最后一星希望。不愿再听慌言,她不等赵羽应声,就要直接离去。
见娜音巴雅尔准备下山,赵羽连忙拦路,探手抓住了她的手腕,“巴雅儿,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可以……”
赵羽想说自己可以解释,君天熙的出现,却勒紧了赵羽的喉咙。能有什么解释呢?她这具身体,确实是君逸羽。讲出魂穿,不说自己会不会被人当成神经病,定会给君天熙留下一堆烂摊子。
娜音巴雅尔一根一根地掰开赵羽的手指,从乌娅手中拿过自己的裘袍,用毛皮的温暖裹紧了自己,随后,坚定地踏出了脚步。
赵羽没有再阻拦,只是颓然地放下了落空的手掌。
今日在万宁山上的猛戈人,全是娜音巴雅尔的近身扈从,几乎无人通晓汉语。他们听不懂公主和忽彦的对话,只是看出了两人间情形不佳。其中很多人曾经亲眼见证公主与忽彦的感情,以为公主才与忽彦重逢就吵架了,更是大为吃惊。尤其看到公主撇开忽彦自己走了,扈从们不敢提出异议,却免不得悄声议论。
娜音巴雅尔无视了身后的窃窃私语,有一人却不肯罢休。塔勒森高声问道:“公主,忽彦不和我们一起走吗?”
“他不是你们的忽彦!”娜音巴雅尔头也不回,冷硬的语句,分明只是寻常音高,却牢牢地盖住了塔勒森的大嗓门。
寒风将娜音巴雅尔掷地有声的论断送到赵羽耳边,赵羽的每一寸肌肉都不能自制地颤抖了起来。迅猛的痛苦席卷内外,不给人一丝侥幸的余地。赵羽知道,从此往后,自己不仅不是忽彦,甚至,在这个新世界里,永远也做不成赵羽了。
铺天盖地的剧痛压弯了赵羽的身躯,也许是激烈的情绪引发了躯壳的隐患,连脑疾也赶来凑热闹。钝痛碾磨脑海,失重感袭向五体,在赵羽的视野完全变灰之前,幸而有一个肩膀提供支点,及时撑住了她的身体。
视线回归清明,赵羽不用偏眼,就知道肩膀的主人是谁。她拉直身体,握住君天熙单薄的肩膀,轻轻推开距离,苦笑道:“你来得晚,是不是没有听到猛戈人对我的称呼?或者是,没有听懂猛戈语?”
“我有译官。”君天熙摇头,又上手搀住了赵羽的胳膊,“此事不急,改天再说。你方才是哪里难受?好些了吗?我派人去传太医了。传步辇送你回宫歇息可好?”
有译官?那就是听到了“忽彦”。赵羽意外地望向了君天熙的眼睛,在那双美目中,她看到了担忧,看到了关怀,看到隐晦的苦涩,唯独没有看到疑忌。
比起君逸羽的健康,华朝皇夫是宏朝忽彦这样的重磅炸弹,也只是“不急”吗?
不可控制的酸气,涌上赵羽的胸腔,她几乎在自己的呼吸里闻到了醋味。这种陌生又熟悉的酸意中,许多模糊的情丝齐齐挣脱迷雾,赵羽愕然发现,原来自己早就对君天熙滋生了别样的感情。所以她想到君逸羽时会变得莫名其妙,所以她听不下君天熙的坏话,所以她思念君天熙,所以她……急着回到君天熙身边。
如果不是急着见君天熙,她不会冒失地撞见娜音巴雅尔。话说回来,就算她躲得过今天,也改变不了自己矛盾的处境。早在得知新身体的主人是君逸羽时,赵羽就知道,自己与娜音巴雅尔的友情,不会再有未来了。她只是希望,此生都不与娜音巴雅尔重逢,好为“赵羽”留存一份印记。可如今,这份独属于她赵羽的印记,也刻上了君逸羽的烙印,然后……无情地破碎了。
赵羽突然觉得无趣透了。
她只想做自己,却住进了别人的躯壳。她不愿成为任何人的替代品,却不知不觉地喜欢上了原主的爱人。不伦不类的存活形式,像一个天大的玩笑,又像一个天大的笑话……无边的疲惫淹没灵魂,赵羽感觉,在这具不属于自己的身体里,自己活不下去了。
今日之事,人多嘴杂,注定隐瞒不住。赵羽索性跪在了君天熙身前,请罪道:“臣身为大华子民,却当了娜音巴雅尔的驸马,是叛国之罪。故意隐瞒陛下,更是罪上加罪。请陛下依律严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