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合家饮屠苏酒,袪寒辟疫。依照虚岁的计龄规则,元日的到来,意味着每一个人都增长了一岁。幼者得岁,值得庆贺;老者失岁,难免伤感。所以自古以来,岁旦饮屠苏酒,都是幼者先饮,贺其得岁;老者迟饮,祝其长寿。
含元殿卯时就会举行正旦朝贺,皇家众人听完新年的钟声,回到室内接受了宫人内侍的朝拜,简单地用家礼相互拜了年,又由幼到长喝了屠苏酒,便各回寝宫了。
君康逸夫妇不是第一次在宫中过年,他们在宫里都有固定的住处,无需赵羽担心。
宫中不成文的惯例,逢年过节,帝后必会同寝。女帝与皇夫,也不例外。
赵羽注意到君天熙的视线时常若有所思地扫过自己,暗自心虚。但是,回顾爆竹声中那句“新年快乐”,她并不后悔。
今年这个辞旧迎新的夜晚,对赵羽而言,过于美好。美好到她不想留下遗憾,所以有想做的事,她就做了。
是的,想做。
新年到来时,赵羽是真心想对君天熙喊出那句庸俗又幼稚的祝福。哪怕时间回流,她依然会凑到君天熙耳边,好让“新年快乐!”盖过满城喧嚣,成为今年第一声祝愿。哪怕……接下来会有……麻烦。
为了躲开君天熙的疑惑,赵羽一上车就支着下颌发呆,装出了一脸困倦。
屠苏酒在体内散发出花椒的辛香,渗入肌骨,幻化成缠绵的暖意。本是装困的赵羽,在暖热的包绕下,神魂飘摇,似乎真的唤醒了困倦,不知不觉,眼皮微阖。
君天熙万万没想到,自己在新年的第一瞬,就遇到了……困扰?从子正到现在,不足半个时辰,她无数次回忆君逸羽的“新年快乐”,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犹豫。
她想问君逸羽——论亲,有君康逸夫妇;论长,有君承天;论幼,有君若萱。有那么多人在,她为什么偏偏把新年第一句祝福送给了自己?又为什么偏偏选在了新年第一声钟鸣的时刻?
可是,就算问到了想听的答案,又如何呢?就算这次不是自己自作多情,没准哪天,君逸羽的离魂症就康复了。君天熙不知道长孙蓉为什么除夕缺席,但是她很肯定,只要君逸羽恢复记忆,她绝对不会舍弃长孙蓉。便是……她也未必愿意。
没等君天熙有所决定,她就发现了君逸羽的假寐。
一向早睡的人,守岁时还陪孩子们玩闹了一整晚,是该困了。君天熙并不怀疑君逸羽的困意,她暂时搁置了内心的纠结,拿起裘袍,悄声移到了君逸羽身前。
从公主到储君,再到皇帝,君天熙的人生轨迹决定了她不是一个擅长照顾他人的人。距卯初不足三个时辰,考虑到大年初一的繁忙连补觉的机会都没有,君天熙舍不得打扰君逸羽任何一分睡眠。给君逸羽盖衣服时,她担心手脚笨拙吵醒君逸羽,是以,拿出了十二分的小心。
小心,往往意味着动作的缓慢。而动作的缓慢,必然导致时间的延长。
车厢有限的空间与暖炉密切合作,扩大了君天熙的体香。随着时间的延续和温度的升高,赵羽在半困半醒间,也闻到了这份独特的幽香。她身躯微热,积蓄着蠢蠢欲动的冲动,及至君天熙靠近,清幽的香味以铺天盖地姿态挤碎赵羽的理智,赵羽鬼使神差地抓住了君天熙的手腕。
君天熙手中的裘袍刚碰到赵羽的肩膀,就感到手腕一紧。她以为自己吵醒了君逸羽,才觉懊恼,就重心一歪,失去了身体的控制权。
赵羽将君天熙拉入怀中,一气呵成地吻上君天熙的唇瓣,流畅的动作,就像练习过千百遍。
香软的嘴唇,像早春第一片花瓣,像山巅第一滴清泉,像天上的云絮,像林中的微风……却比它们,都要香、都要软。
躁动的身心,仿佛得到了最熨帖的安抚,又仿佛勾起了更多渴望。
渴望?!
我在做什么!赵羽一惊,慌忙后撤。
“你……”君天熙如坠云雾,几乎以为方才短暂又漫长的亲吻,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幻境。
“我喝多了!对不起!我下车醒醒酒!”赵羽一放开君天熙的身体,就迫不及待地冲出了车门,不等停车,直接跳到了地上。
“皇……皇夫殿下?!”
跟车的宫人内侍吓了一跳,侍卫更是按上了腰刀。认出赵羽后,他们面面相觑,心脏仍在乱跳,甚至……更乱了。
“我走走。”赵羽实在没有心思应付外人,摆手之时脚步不停,眨眼工夫就冲到了仪仗之前。
“陛下……皇夫殿下……怎么了?”慕晴鼓足勇气,问出了众人心中的疑惑。
君天熙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
喝多了?以她的酒量,只喝了一杯屠苏酒,怎会多?可她……的确反常。
君天熙只比赵羽晚一步,走出车厢时,就只能看到君逸羽的背影了。她不经意地抚摸唇瓣,想说“没事”,突然想到了君逸羽灼热的气息。
难道是……?!
君承天今夜兴致大发,皇家每一个人喝的屠苏酒,都是他亲自倒入酒杯的。将君承天斟酒的情形和君逸羽过于灼热的气息联系在一起,君天熙脸色铁青,如同雷暴忽至。
哪怕是得知皇夫是胡族驸马那天,陛下也没有露出这么恐怖的龙颜。慕晴心神剧颤,默默屈膝跪地,将脑门紧紧贴在了宫道上。
慕晴都吓得不敢喘大气,更别说其他人了。整个仪仗队都悄无声息地趴在了地上,死寂的宫道阴风阵阵,只剩张皇的心跳,混乱成一片。
“取两匹马。慕晴,过来。”
明明只是片刻,却像是在油锅中煎熬了万年。好不容易等到圣谕,慕晴不敢耽误,起身之后,用手势安排人手取马,连忙赶到了君天熙跟前。
君天熙屈尊纡贵,附在慕晴耳朵,低声吩咐了数句。
慕晴听清君天熙的耳语后,顿觉眼前发黑。
“听清了吗?”
“听清了。”慕晴的嗓音艰涩至极。她终于知道陛下暴怒的原因了,也预感到了即将发生的大变,却没有多嘴的胆气。
“那就速去办差。骑马去。”
上次赵羽遇刺,君天熙情急之下,砍断马车缰绳,直接骑走了一匹裸马。从那之后,龙车前拉车的驷马,通通配上了马鞍,只要把它们从马车上解下来,就能直接骑乘。
君天熙与慕晴耳语时,她要的两匹马,已经备好了。她指了一匹给慕晴,自己立马骑上了另一匹。
“奴婢遵旨。”慕晴恍恍惚惚地领命上马,望着君天熙身下的坐骑,眼露挣扎。如果陛下的猜测都是真的,那陛下肯定是去宁寿宫……
“不要误事,否则,朕绝不轻饶。”君天熙直接在慕晴的马屁股上抽了一鞭子,自己则调转马头,打马北上。
君天熙已走,慕晴就算想进谏,也没有机会了。意识到陛下在盛怒之中都牵挂着皇夫,慕晴领悟到皇夫才是救星,稳住坐骑后,保持中等马速,目光则火急火燎地搜寻起了君逸羽。
只有先找到皇夫殿下,才能知道殿下是不是真的……中药了。最好是一场误会。如果是真的……但愿沐浴有用。等殿下压下药力,尽快赶去宁寿宫,也许还来得及。还有,万一殿下真的中药了,殿下的身份不能暴露。也不能让殿下……做错事,不然陛下和太上皇……快快快!殿下去哪了!怎么还没看到人影!是殿下走得太快,还是去别处了!回延福宫的路,这条最近啊!
“慕晴?”
赵羽全身内外一片混乱,跳出车厢后,只想用冷风梳理神经。速度越快,寒风越强,她不知不觉中越走越快,等到冷静下来时,早就看不到君天熙的车驾了。
由于轻功运用得太急,以君逸羽这具身体的武功底子,也出现了内息错乱。赵羽盘膝调息了许久,才没有酿成大祸。
内息平复后,还不见君天熙的车驾,赵羽情知有异,也深知自己亲了就跑的行为很混账,连忙走起了回头路。没想到,没见到君天熙的龙车,先见到了骑马的慕晴。
赵羽一喊出慕晴的名字,就觉得自己认错人了。慕晴根本没有宫中跑马的资格。别说慕晴了,连君天熙都不会轻易在宫中跑马。那是君天熙?可这个身影不是她啊!
“皇夫殿下!”慕晴看到衣衫完好的君逸羽,就像是看到了活菩萨。她许久没找到君逸羽,都打算换一条路了。
真的是慕晴?!赵羽放下疑虑,很快又想到了另一重担心,“慕晴,你不跟着陛下,骑马干什么?”
“陛下让奴婢来找殿下。殿下……身子还好吗?”
“身子?”赵羽一头雾水,“我身子很好呀。”
新身体不给赵羽面子,赵羽的“很好”还没落音,就打了个喷嚏。她揉揉鼻子,不好意思地笑了。以她现在的内功修为,理论上来说,应该很难感染风寒。想必是因为跑出了热汗,又没有穿裘袍,再加上内息错乱时无法护体,才让寒邪有了可乘之机。
慕晴没有注意到赵羽的尴尬,而是看到了她头上的汗渍。寒冬腊月,殿下连裘袍都没有穿,竟然出汗了,看来是真的是……房中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