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纠纷后,偌大一个伴驾团,人人都失去了狩猎的兴致。正好将到午膳时分,君天熙直接选择了打道回府。
回到营地换下猎装,午膳已经上桌。
今天的午膳,不用应酬外臣,只有赵羽和君天熙对坐。注意到君天熙食欲不佳,赵羽关心道:“陛下还在为邹家小娘子的事生气吗?”
君天熙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你陪我回到玉安时,我说不许任何人动你。如今看来,我食言了。”
“陛下哪里食言了?漠北的事出来后,那么多人对我喊打喊杀,如果不是陛下护着我,我在大华都没有立锥之地了。还有今天,我刚才在猎场里,敢以退为进、洗清自己在漠北的经历,也是多亏有陛下当后盾呀。”
“那些不中听的胡言乱语,本不该出现在你面前。”
“就算陛下是皇帝,也管不住天下人的嘴。我要想听不见不中听的话,非得变成聋子才行。既然知道是不中听的话,那我们就当听不见好了。”赵羽笑着拨了拨耳朵,“再说了,陛下下了族诛的禁令,我就算想听人骂我叛国,也听不到了。”
君天熙觉得君逸羽的言笑如常不像是伪装,又有些不能确定。她迟疑了一下,问道:“你问他们,怎样才能‘毫无错处’时,看起来……”
“看起来很沉郁?”看到君天熙点头,赵羽才恍然大悟。她失笑了一声,解释道:“其实我是故意的。我在漠北当了驸马是事实,还帮娜音巴雅尔打过仗,就算是陛下,也不能说我做得对。我只有表现得沉重一些,才能让人换位思考,勾起唐季明他们的同仇敌忾。要不然,我的以退为进,岂不是会砸锅?”
“你之前的伤怀之色?都是为了以退为进?”
“都是。”赵羽笃定地点了点头,“我在漠北的事暴露出来后,漠北就成了我的污点。就算别人不敢对我提漠北,污点还是在原地,说不定哪一天就会被人抓出来做文章。与其想方设法地遮盖污点,倒不如洗白那个污点。可惜,我上次因为娜音巴雅尔,有些心灰意冷,还当着外人的面自认‘叛国’,实在是太糊涂。难得这次有机会,我就想补救一下。就是当时那个情况,没有机会提前和陛下商量。不过,陛下那道族诛令,出来得真是恰到好处。今后好了,‘漠北’再也不是我身前的禁忌了。”
恰到好处?君天熙想起慕晴昨天说的“默契”,忍不住跟着笑了。
赵羽怕在美色下失态,借着夹菜,避开了君天熙的笑色。估计君天熙笑完了,她才重新抬眼,语含笑意又不失诚挚地说道:“陛下放心,就算有人指责我的鼻子骂我叛国贼,我也不介意。”
“嗯。”
君天熙只是用鼻音应了一声,心里想的却是——朕介意。
“高平侯那个女儿,陛下真的要让她入宫为奴?”
“嗯。杀一儆百。”如果不是君逸羽一直有心保全邹家幼女,君天熙看到满身郁气的君逸羽时,是真的想要杀人,甚至想迁怒邹昌。知道君逸羽心软,君天熙又道:“小惩大诫,小人之福。”
赵羽也知道,邹昌之女今天相当于直接踩到了皇夫的脸上。就是赵羽替君逸羽不要面子,也得考虑华朝皇室的威严。以她的罪名而言,入宫为奴,其实不算重罚。而且君天熙说得对,适当的惩处,能帮人记住教训,不然,等养成了无法无天的性子,神仙也救不了该死的鬼。
此外,虽然小姑娘名义上已经不是邹昌的女儿了,到底是邹昌的骨血,君天熙就算对她有气,也不会过分磋磨她,赵羽完全不需要担心她的宫廷生活。
赵羽转而说道:“那个小家伙,好像对我有意见。我有点好奇,她为什么看我不顺眼?回头把她叫过来问问吧。”
君逸羽从前就有些老气横秋,君天熙发现她从漠北回来后,没有了这个毛病。如今听到君逸羽的“小家伙”,君天熙也许是对她的长辈派头感到亲切,竟然不嫌她旧毛病复发,反而有些高兴。
邹家女儿一上来就与君逸羽抢猎物,君天熙也知道她对君逸羽不满。君天熙同样好奇,用完午膳后,就让人召来了邹家女。
“知过参见陛下,参见皇夫殿下。”
宫中婢女,无论是否有官阶,一律自称“奴婢”。赵羽还记得邹家幼女的“妾知罪”,料想她一时放不下官家女的身份,才用闺名取巧。
赵羽疑惑地问道:“知过?是哪个过?”
“回殿下,过错的过。”
“知道的知?过错的过?”
“是。”
邹知过?高平侯是个儒将,怎么给女儿取了个这么奇怪的名字?赵羽费解。
“朕赐的。”君天熙看出了她的纳闷。
“什么?”
慕晴发现皇夫没听懂,替君天熙解释道:“宫人入宫,大多都会另赐新名。知过’是陛下赏给此女的赐名。”
君天熙取的啊?我就说呢,怎么会叫“知过”。
君天熙的小心眼,让赵羽有些忍俊。
君逸羽揶揄的笑容,让君天熙有些承受不住。她避开君逸羽促狭的注视,对知过问道:“你对皇夫心存不满?”
“知过不敢。”
“不敢就是确实对我心有不满。”赵羽道,“你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都敢对本王大呼小叫,现在又有什么不敢?说吧。”
“因为……”知过本来就是个爆竹脾气,若不然,现在也不会沦为宫婢了。她被赵羽一激,骨子里的那根爆竹立马就点燃了,张嘴就想说话,撞见慕晴责备的神情,又神情一窒。
赵羽和君天熙用膳时,知过已经受过一遍宫规了。她现在不再是侯府娇女,只是宫中奴仆,又不是一心求死的人,哪里还敢胆大妄为?
早点知道适可而止,又怎会落到“知过”的地步?赵羽在心里叹了口气,嘴上笑道:“看来知过这个名字取对了。说吧。这次是本王让你说的,实话实说,本王恕你无罪。”瞧了君天熙一眼,又笑意溶溶地添了句,“本王也提前替陛下恕你无罪。”
君天熙微微挑眉,眼角唇间却溢出了笑色,显然认可了君逸羽的代言。
两人亲昵的情形正戳中了知过的不满。有了免死金牌,她也不再犹豫,撇嘴说道:“皇夫殿下五请为后,世人都以为殿下对陛下情深意重,没想到,您竟然与北胡公主成过婚。知过不满殿下,惑世盗名,辜负了陛下对您的情义,还……不知自省。”
君天熙和赵羽双双一怔。
这个小姑娘是为君天熙打抱不平,嫌我用情不专?赵羽醒神后,眼前大亮。
男女之间的感情问题,哪怕过错在男方,人们也往往苛责女方,便是到了现代社会都是如此,更别说现在了。“华朝皇夫是胡族驸马”的重磅炸弹出炉后,君逸羽明面上的男性身份,就让赵羽在舆论上占足了便宜——除了一拨想用“重婚罪”动摇皇夫名位的朝臣,大部分人,只是认为君天熙有抢婚的嫌疑。赵羽敢说,哪怕是口口声声指责皇夫“重婚”的那批封建士大夫,本心也不是怪“他”辜负君天熙。
“说得好!这件事确实是我对不起陛下!不过,我没有不知反省呀。我成婚了两次,多亏陛下不嫌弃我,还让我继续当皇夫。我私心里很感念陛下的宽宏,早已打定主意,要洗心革面,守好皇夫的本分,绝无三心二意的念头。”是非观的共鸣,让赵羽大感畅快,连语句中都是明朗的笑意。
在场的内侍中,卓明等内侍,不知道君逸羽是女儿身。他们暗自吃惊:男儿续娶是天经地义的事,殿下顶多是不该隐瞒他在漠北的婚史。瞧陛下的样子,就算大婚之前知道殿下成过婚,也会照常与他大婚吧?再说了,要说嫌弃……陛下已经是第四次成婚了,谁能嫌弃谁……倒是殿下……别是暗讽陛下吧?不对不对不对,殿下不是这种人,估计是说错话了。
慕晴和几个知道“女皇夫”的侍女,则是想要发笑。脸皮薄的,还有些脸热。陛下都在座呢,殿下就大大咧咧地说出了这样的话,这算是……直诉衷肠……吧。
君天熙也有些脸热。她很清楚,君逸羽不是表白,可就是压不住蒸腾的热意。为了掩饰自己,她只能端起茶杯,顺理成章地低头,隐藏了眼底的波澜。
“真不想三心二意,说什么成婚两次。陛下也不是第一次成婚,殿下分明是讥讽陛下。”知过显然与卓明他们想到了一处。她的嘀咕,不大不小,刚好能让赵羽听清。
君天熙就坐在赵羽旁边,赵羽能听清的话,君天熙自然也听见了。她指尖一紧,茶杯侧偏,洒了半身茶水。
慕晴连忙想给君天熙擦拭。
君天熙无声地拒绝了慕晴的伺候。她拿过慕晴的手巾,沉默地擦拭着衣襟的水痕,仿佛想亲手擦掉心中的难堪。
慕晴本来侍立在君天熙椅后,也隐约听清了知过的嘀咕。她知道三次联姻是君天熙的隐痛,却拿不定主意,不知该装聋作哑,还是该斥责知过。
没等慕晴踌躇出结果,就听到了皇夫的怒斥。
“胡说八道!历代皇帝,都是妃嫔成群,陛下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也是应该的,本王哪里能讥讽陛下?!你糊涂,本王可不糊涂!”
陛下是皇帝,可她也是女儿家啊……知过瞠目结舌,傻在了原地。
荣乐王五请为后的坚定,让无数怀春少女,看到了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希望。也是因此,当荣乐王与胡族公主的婚姻击碎了梦想,才让少女更感痛心。毕竟,如果连女帝都得容忍皇夫的三心二意,哪个姑娘还能幻想专情郎?
但,饶是以知过的大胆,她也只想找个翼王那样不纳婢妾的夫君,至于……女儿家纳妾?女帝三宫六院七十二妃?那真是想都不敢想。
年少的倔强,让知过不愿相信自己错怪了君逸羽。可是,她当面骂皇夫假好心,皇夫都不曾变脸,如今却看到了皇夫的愤怒……鲜明的对比,让知过无法欺骗自己。她隐隐意识到,自己可能真的怨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