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羽园寂静得仿佛一片荒野,只有屋檐下的翻书声提示着稀缺的人迹。
屋檐下看书的人,是羽园的主人君逸羽。除她之外,羽园再无人影。
“皇兄!”
一声呼喊惊飞了院中散步的野鸟,君逸羽顺声抬眼,穿过振翅的飞鸟,看到了娉婷的少女。
珊儿怎么又来了?
君逸羽无奈地应了君若珊一声。待君若珊走近,君逸羽既不起身,也不让座,直接道:“珊儿,我上回不是和你说了吗,我身体已经康复,你不用经常来看我。”
“我今天不是来看皇兄的,是来邀皇兄出去玩的。如今暑热消退了,皇兄的身子也休养好了,我们出城骑马吧。”君若珊笑嘻嘻地扬了扬手中的马鞭。
君逸羽看到马鞭,才注意到君若珊的窄袖长靴。看出了君若珊的有备而来,君逸羽却依然只能扫她的兴。她拒绝道:“我不想骑马,珊儿你自己去吧。”
“我一个人去有什么意思?皇兄你就陪我去吧。”君若珊说话间伸出手来,试图抓着君逸羽的袖子撒娇。
君逸羽想都没想,身体本能地离开坐席,向后退了两步。
君若珊落空的双手停在半空,笑容也僵在了脸上。
感情上经历了太多波折,让君逸羽在避嫌的事情上形成了条件反射。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伤害了君若珊的感情,君逸羽还没想好怎么道歉,君若珊已拂袖而去。
冲过半个羽园后,君若珊怒火稍霁,又像个小炮仗一样气冲冲地走了回来。君逸羽看到她去而复返,歉意道:“珊儿,我刚才不是故意躲你。只是……”
君若珊打断道:“皇兄每天都把自己关在羽园里,连个服侍的下人都没有,与软禁有何分别?”
“珊儿怎么会想到软禁?”诧异压倒歉意,君逸羽反驳道,“我从前也是这样读书练剑,时常懒怠出门……”
君若珊不等君逸羽说完,再次打断道:“哪里和从前一样!从前我来,皇兄会急着赶我走吗!从前皇兄会对我避如蛇蝎吗!从前皇兄卧病,母皇会不闻不问吗!从前母皇会禁止我们来探望皇兄吗!”
恢复记忆以来,君逸羽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灵,都一直处于奔波之中。三个月前拿到君天熙亲笔写下的休书后,君逸羽积攒的疲惫尽数回涌,奔波多时的身心承受不住,竟然大病了一场。
君逸羽卧病月余,哪怕病情最重的那天,君天熙也不曾探病。君若珊口中的“不闻不问”,就是指的这件事。
“不闻不问”这个字眼,让君逸羽心头不由自主地浮起了一丝沮丧。
君逸羽啊君逸羽,时至今日,你还奢望她的关心,真是贪心得可笑。
意识到自己的沮丧,君逸羽自嘲地摇了摇头,又对君若珊开解道:“你母皇与我分开了,不方便再看望我。况且我只是偶感风寒,又不是什么不治之症,有什么好看的?再说了,她之前不是让太医院正张睿常驻翼王府吗,哪里是不闻不问。”
“不一样。就算不是夫妻,皇兄也是母皇的功臣,哪怕是高平侯邹昌卧病,母皇也不会如此无情。早知道今日,当初你和母皇成婚时,我就该阻止。你与母皇只做姑侄,我们永远做兄妹,大家都像从前一样,和和气气地做一家人,该多好。”语至最后,君若珊满是怀念。
如果能回到从前,与君天熙只做家人,一切就美满了吗?七年前未经情海沉浮的君逸羽也许携带着这种天真,如今的君逸羽,早已明白,有些感情变化,不是人力可以逃避的。就说她和君天熙之间,她也曾费劲心机地逃避爱恋,最后不也是徒劳吗?哪怕失忆,她依然轻而易举地再次爱上了君天熙。
君逸羽知道,没有恋爱经历的君若珊,还无法理解这种微妙。她只能摇头道:“珊儿你不懂。等有一天你有了自己中意的驸马,你就会明白,有些感情,变了就是变了。就算不曾成婚,我与你母皇,也早就做不成姑侄了。”
“我如何不懂。这个世上,夫妻之情最是虚妄。我母皇更是个没有心的人,她对我生父章勇庄王、对宁孝平王、对孝安皇夫都没有情义,对皇兄又能有何真心?皇兄你根本就不该倾慕于母皇!”
“章勇庄王”、“宁孝平王”、“”孝安皇夫”分别是唐昭、潘佐和孙丰的谥号。君若珊虽然天性跳脱,但提及长辈时,不会直呼名姓。
“珊儿你怎么能这么想!”君逸羽脸色大变。
“我说错了吗?我记得孝安皇夫死时皇兄在京,以皇兄的明睿,难道猜不出隐情吗?还有母皇与皇爷爷失和的事,皇兄也是亲眼见过的。母皇对皇爷爷都能那般无情。她但凡顾惜你一点,就不该写休书,要离婚也该和离才对。”君若珊看到君逸羽脸上的怒意,反而被激发了倔强。她仗着羽园无人,索性将心底很多不敢说的话说了个痛快。
为了君若珊,君天熙含污忍垢地又经历了两次联姻。君若珊实是君天熙投入了最多母爱的孩子。君天熙若是知道君若珊这么看她,该有多伤心?
君逸羽为君天熙心痛不已,又不好指责君若珊。为了缓解情绪,她用手掌扣住额头,指尖的轻颤却泄露了她的激动。
君若珊见此,轻轻叹了一口气,解释道:“我无心非议母皇,只是希望皇兄能早日清醒,尽快振作起来。想当年,皇兄你是多么快活的人啊。”
君逸羽捏了捏额头勉强平复心绪,叹息道:“珊儿,这个世界上任何人都可以说你母皇没有心,唯独你不可以。”
“为什么?”君若珊是真的不解。若论宠爱,母皇对萱儿一句重话都没说过。若论看重,天下人都知道佑儿是未来的太子。她真的不知道皇兄哪来的这句“唯独”。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的母皇只有你一个孩子,你如今会怎样?”
“我会像佑儿一样……”君若珊有些犹豫。
“你会像佑儿一样,早起晚卧,有很多先生,读很多书,接受储君需要的一切教育,从小就活得很辛苦。你愿意吗?”
君若珊不愿意。她小时候就觉得弟弟辛苦得可怜,所以从不羡慕他是大华默认的太子。
君逸羽从君若珊脸上看出了抗拒,继续道:“皇储是必须要有孩子的。如果现在不管你中意不中意,让你立刻找一个驸马成婚生子,你愿意吗?”
君若珊当然不愿意。母亲的婚姻,让她根本不相信夫妻之情。况且她贵为公主,应有尽有,何苦要和一个陌生人生孩子。
“虽然你母皇已经称帝数年,但天下人还是认为皇帝应该是男人。珊儿,你如果是你母皇唯一的孩子,势必会成为储君。以女子之身成为储君,你需要提防你的丈夫觊觎你的权柄。无论是你的丈夫自己贪权,还是别人利用他争权,祸起萧墙,从来是皇家大患。你也是读过史书的人,历朝历代,被废的太子、失权的皇帝是什么下场,你是知道的。孙丰之所以会死,就是如此。这种你死我活的事情,能怪你母皇无情吗?”
君逸羽描述的设想,让君若珊联想到了母皇的登基之路。她从前就知道母皇一路艰难,但直到今日代入自己,才设身处地地体味到其中的残酷。
“珊儿,你母皇不是没有心,只是对潘佐、孙丰他们没有夫妻之心。你母皇与他们成婚,本就不是为了做夫妻,只是需要更多的孩子,才能让你随心所欲的生活。如果不是为了你,不会有佑儿,也不会有萱儿泰儿。所以我说,谁都可以说你母皇没有心,唯有你不可以。”
君若珊此生,从未有过身不由己的时刻,此刻被君逸羽点醒,她才意识到,她所拥有的随心所欲,并非天经地义,而是母亲用血泪经营出来的。
“是我混账了。”君若珊垂首认错,心中懊悔无限。这些天为了皇兄的事情,她顶撞了母皇多次,还说了很多气话,如今想来,着实不该。
“你不知道内情,不怪你。以后别再说这些话就好了。”
“我以后再也不会气母皇了。”君若珊笃定道。
“那就好。回去吧,以后无事也不要来翼王府,不然外面的人总把眼睛盯在我的身上,流言不息,又会给你母皇添麻烦。”
君天熙亲笔写下的休书一经问世,就在朝野内外激起了轩然大波。在街头巷尾的猜测里,有人说皇帝皇夫争权失和,有人说皇夫快病死了,皇帝不想又担上克夫恶名。还有人说,皇夫与皇帝八字不合,分开才能病体痊愈。也有人说,是皇夫招蜂引蝶惹怒了陛下……更有一些心思龌龊之人,将流言套在了君若珊头上,把君若珊和君逸羽的“奸*情”编得有鼻子有眼。
君逸羽病愈之后还足不出户,本就是为了降低存在感,遏制流言。君若珊时时往翼王府跑,相当于把君逸羽往大众的视线上推,还为流言提供了新的素材。君逸羽为此十分头痛,又不便直言,如今才算找着机会,把不好说的话都说开了。
君若珊住在宫外,对市井流言,也是有所耳闻的,只是不屑于回避。在今天之前,她甚至想过,不如真让“皇兄”当驸马,免得君逸羽也像孙丰一样死于非命。
如今明白母皇的不易,君若珊也不愿再给君天熙添乱,点头应了下来。想到君逸羽之前的轻颤,君若珊踌躇了片刻,问道:“皇兄你……父王你既然这么心疼母皇,你们为什么会分开?”
“是我不配。”
君逸羽简单回答了一句,不等君若珊再问,转移话题说道:“珊儿,你不宜再称我‘父王’,也不宜称我“皇兄”,以后就喊我‘荣乐王’吧。”
“荣乐王?”君若珊复述了一遍这个生分的称呼,眼露惆怅,“我们是不是再也回不到从前亲如一家的日子了?”
君若珊记得,当年君逸羽有世间最快活的性情,给她带来了最快活的日子。她相信,那也是佑儿、是萱儿、是皇爷爷、是……是很多人最快活、最快活的日子。
“珊儿,区区一个称谓,不必过于介怀。在我心中,你们永远是至亲的家人。”君逸羽安慰性地拍了拍君若珊的肩膀。
这个“你们”,包括母皇吗?
君若珊没有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