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上没有外人后,有些持重的大臣,当即就想建议君天熙召回君逸羽。不管荣乐王是否里通外国,先换一个与胡人没有渊源的主帅,才算是以策万全。
此外,从漠南安护府设立之日起,华朝国内就有人反对。他们认为漠南之地无法耕种,驻兵只是徒费粮饷,如今便想旧话重提,劝君天熙召回君逸羽以及漠南的华军,放弃经营漠南。
又有一波朝臣认为,华朝新收西武之地,彻底消化西武,才是当务之急。漠南已经输了一场,甭管荣乐王和亲不和亲,先把漠南的大军撤入安全之地,才算稳住了局面。否则,若漠南再生变故,只怕华朝将在西、北两面都得不偿失。
哪怕是反对议和的武将,此刻也支持召回君逸羽。大家都曾领兵在外,最清楚君臣互疑的危害。在他们看来,就算只是为了荣乐王的个人荣辱着想,荣乐王回京,至少是示诚心于天下。
退一万步想,荣乐王毕竟真的当过胡人的驸马,谁能保证他真的没与娜音巴雅尔旧情复燃?就算一切都是胡人的离间之计,荣乐王是陛下亲笔休弃的皇夫,本就是最遭忌讳的身份,万一他真的行差踏错了呢?召回荣乐王,大家都安心。
总而言之,不管是何考虑,此刻的华朝朝臣都有同一个共识——荣乐王不能再领兵。漠北使者告退后,有心进言的官员不在少数。
君天熙提前预料到了朝臣的跃跃欲试,不等人张嘴,就直接宣布了退朝。
退朝帮君天熙避开了臣下的面奏,却避不开如雪的奏书。
一夜之间,劝皇帝召回君逸羽的奏书,堆满了君天熙的案头。
这是君逸羽第二次因为漠北遭受非议,也是君天熙第二次为君逸羽应对漠北带来的非议。
君逸羽第一次因漠北而遭受朝堂的非议,是在天熙五年的冬天。确切的说,当时不仅是非议,而是一场讨伐。
那一年,娜音巴雅尔亲自来华朝议和,君逸羽意外撞见了娜音巴雅尔,曝光了自己“安旭木都格”的身份。得知君逸羽曾任漠北驸马,大半个朝堂都弹劾君逸羽叛国。当时,君天熙强调了君逸羽的军功,又有以高平侯邹昌为首的部分武官,咬死了君逸羽是因为“离魂症”流落漠北,情有可原,才为君逸羽压下了那场朝堂讨伐。
而此次面对的奏书,不是激烈的弹劾,只是温和地建议君天熙,召回君逸羽。这些隐晦的猜忌,就像是一堆棉花,让人想反驳都没有着力点。君天熙只好先将奏书留中。
天下间没有不透风的朝堂。漠北使者想要君逸羽“回”漠北继续当驸马,这种惊天动地的大新闻,很快传遍了玉安。华朝有禁军轮流戍边的制度,如今随君逸羽远在漠南的十万士兵,其中就不乏玉安出生的禁军。这些禁军将士的家属想到君逸羽会去当漠北驸马,担心自家子弟的安危,也联名上书朝廷,请求更换漠南主帅。
舆论这种东西,向来容易随风倒。一时间,玉安谣言满天,不知道的,还以为君逸羽已经投靠了娜音巴雅尔。
君天熙本想用留中不发拖延时间,但是面对朝野内外甚嚣尘上的议论,她已无法再静默。可是娜音巴雅尔的使者已经将君逸羽推入了百口莫辩的嫌疑之地,以至于就连君康逸都不好帮孩儿在朝堂上辩解。君天熙孤掌难鸣,还能有什么办法维护君逸羽呢?
权术。
君天熙深思熟虑后发现,只有玩弄权术,才能破除当下的困局。
君天熙重新主政以来,一直在整顿吏治,两年下来,已初见成效。就说这回主张召回君逸羽的官员,很多人都是一片为国为民的公心,领头的几位大臣,更是素有忠直之名。
通过运用权术,君天熙固然可以为君逸羽压制非议,但是君主带头玩弄权术,必然会败坏朝廷风气,遗祸无穷。这一点,君天熙不愿意。君天熙相信,君逸羽也一定不愿意。
在这种两难的境地中,君天熙对亲手写下休书之事,第一次感到了后悔。如果早知道会有今天,她去年真的应该改写“和离书”,这样的话,官场上的投机者会揣测她的心意,就不缺为君逸羽说话的人了。
君逸羽没有让君天熙为难太久。
一封露布驰入玉安,击碎了华朝上下的猜疑之心。
露布报捷。
这是君逸羽大败娜音巴雅尔的捷书。
君逸羽劝降了漠北图颜部的首领扎奈那部,在图颜部的配合下,里应外合,夺回了绥平。图颜部的变节直接威胁了鲁勒浩克的安危,娜音巴雅尔担心后院起火,急于回师漠北,又被君逸羽堵在了必经之路上,大败了一场。娜音巴雅尔壁虎断尾,付出了无数伤亡,才勉强完成了撤兵。
经此一战,君逸羽几乎打断了娜音巴雅尔的根基。听到漠南的捷报后,华朝臣民哪怕是个瞎子,也不难看到荣乐王的忠心,针对君逸羽的朝野非议,也随之夏然而止。
谁还能怀疑荣乐王与胡人的监国公主有私情呢?笑话!只怕娜音巴雅尔想把荣乐王生吞活剥!
君逸羽不知道娜音巴雅尔是否想将自己生吞活剥,她只知道,娜音巴雅尔这回派出的议和使者,一定是真心的。
战败之后的请和,与战胜之际的议和,自然是不同的。这一回,娜音巴雅尔的议和使者,姿态极低,话里话外,也没有了“联姻”的鬼话。
以君逸羽目前的兵力,不可能远跨大漠穷追敌寇。新收的西武之地,需要华朝倾注时间和精力,才能彻底纳入统治。短期之内,华朝不可能对漠北大规模用兵。加上君逸羽深知君天熙不是好大喜功之人,所以她确信,议和也是华朝的必然选择。
君逸羽再次将漠北使者送往了玉安。
漠北这波求和的使者还在半路上,就遇到了君天熙的圣旨。
君天熙御笔落下,将议和之事全权交给了君逸羽,只是派出了几个文官,给君逸羽充当议和的助手。漠北的求和使者也随之免除了长途跋涉之苦,重新回到了君逸羽营前。
古往今来,哪怕是号称治世的朝代,官场上也不缺投机之徒。在君天熙将议和之事交给君逸羽后,华朝官场上的投机客,捶胸顿足地意识到,原来陛下的留中不发,是对荣乐王坚不可摧的信任。
朝中众臣也纷纷口颂“陛下圣明”,但是心中着实有些纳闷。既然陛下如此信任荣乐王,去年为什么休夫呢?众口铄金,三人成虎。寻常人家的夫妻,尚且难以互信,何况是离异之后的天家夫妇呢?陛下和荣乐王之间的情形,着实让人看不明白。
外人糊涂时,君逸羽却看清了自己的心意。
久违的御笔,让君逸羽心绪难平。她将议和之事安排出去后,独自回到帐内,将君天熙的圣旨看了一遍又一遍。
她用指尖描摹君天熙的字迹,心中清楚地明白,自己难平的心绪,都是思念。
她想念君天熙。
忙于战事时无暇分心,等闲下来之后才发现,在远离玉安的日子里,在远离大华宫的日子里,她已经想念了君天熙很久。
她想念君天熙。
很想。
所以,明知道君天熙这回的手诏只是向外界宣示信任,面对君天熙的笔迹时,她还是沦为了痴儿。
君逸羽不敢贪心,也深知自己没有资格贪心。她只是用常理来推断,等到和议达成,班师回京,朝廷犒劳功臣时,应该是能见到熙儿的吧?
心底这个隐秘的期待,让君逸羽迫切地希望和议尽早谈妥。
越是期盼,现实便越不让人如意。
按理来说,娜音巴雅尔需要尽快腾出手来收拾漠北的变局,应该能很快与华朝达成和议才是。但是漠北的议和团队在一些细节之上寸步不让,以至于两国迟迟都谈不拢。
僵持多日后,漠北方面提出,娜音巴雅尔想与君逸羽亲自商谈。
巴雅尔不是回漠北了吗?她又来前线了?两国和议的大方向都已经确定了,哪里还需要她找我商谈?
早在君逸羽接到圣旨之前,她就已经听说了玉安的风波。虽然玉安那场针对她的风波已经过去了,但是为了避嫌,君逸羽主持和谈期间,一直坐在幕后,从来不曾与漠北的议和团队见面。
在世人看来,君逸羽和娜音巴雅尔曾经是夫妻。君逸羽为了避嫌,连漠北的其他人都避而不见,又怎肯与娜音巴雅尔会面?仅仅考虑私人情感,君逸羽也不愿意与娜音巴雅尔以敌对的形式面对面。
君逸羽果断地拒绝了见面的提议。
娜音巴雅尔锲而不舍,甚至派出了专使。
专使说:“我国监国在温泉宫发现了贵国君康舒将军的遗物。君康舒将军是荣乐王的亲叔父,监国听说荣乐王与君康舒将军叔侄情深,料想荣乐王希望拿回君康舒将军的遗物。监国邀荣乐王面议和约,也是想当面将君康舒将军的遗物还给荣乐王,望荣乐王拨冗相见。”
娜音巴雅尔的专使,也被君逸羽拒之门外,交给了麾下的议和文官团接待。君天熙派给君逸羽的议和文官团之中,官阶最高的是礼部侍郎张士纯,他也是华朝此次的议和副使。娜音巴雅尔专使的话,就是张士纯转述给君逸羽的。
在漠北看到君康舒的日记开始,君逸羽就对君康舒心怀鄙弃。及至后来恢复了记忆,君逸羽对君康舒也无法再恢复当初的亲情。听见“叔侄情深”之语,君逸羽也只感到了讽刺。
对于君康舒的遗物,君逸羽没有兴趣。她对张士纯摇头道:“瓜田李下。无论娜音巴雅尔的专使说什么,我都不会与娜音巴雅尔会晤,你们只管把人打发走就是。”
张士纯是君康逸的门生,他成为君逸羽的议和副手后,一直对君逸羽唯命是从。他很赞同君逸羽的谨慎,只是事涉君康舒,才来多嘴请示了一番。得到君逸羽的首肯后,张士纯很快应命而去。
目送张士纯离开的脚步,君逸羽心中有些不解。巴雅儿为什么非要见我?连叔父的遗物都被她拿出来……等等!温泉宫?!
君逸羽骤然想起,她在漠北看到君康舒的日记时,就是在温泉宫!温泉宫里的君康舒遗物,包括那本罪恶的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