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中的诸多建筑中,除却那威严庄重的皇城外,鹤渊阁自建立起便如同一座有着特殊象征的地标。凡大兴名门望族,身居高位,地位非比寻常之人,都必然在这鹤渊阁内拥有一个专属于对方的位置。
这个“位置”并非一茶一坐直白地写上一个名字,而是阁中会专门针对此人的生活习性喜好,身份地位,乃至家学渊源等因素,准备好这名贵客有可能想要的一切。也许是某种异国所产的茶叶;也许是某种千金难求名家调制的合香;也许是一张以珍奇木料和异兽皮毛所制成的座椅……专人专用,细微之处,无一不周全。
之所以在鹤渊阁中有一席之地如此重要,是因为凡鹤渊阁认定大兴中名姓之人,即便其一生也许都不会进入这间楼阁中坐上一刻,鹤渊阁的主人也一定为为之备好所有用以招待对方的东西。要是有朝一日鹤渊阁将专属于此人的物品全部撤换掉,只有两种可能:其一,是此人身死;其二,是此人彻底失势,再无翻身可能。
这样的方式,让鹤渊阁所认定的贵人在一定程度上成为了大兴权贵势力的风向标,许多在意声名之人,即便并不是鹤渊阁的常客,也一定要争取自己在其中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位置”。一旦有人失去了这个“位置”,便提前预示着对方即将失去的一切。
功名利禄很多时候就是如此,即便是本质上毫不起眼一样东西,当它在某种程度上成为一定的身份象征,那么无论是否值得,人们都要争先恐后地争夺,将之牢牢握在手中,仿佛只要抓着这个浮于表面的东西,便能够证明自己立于不败之地。即便它光鲜的背后,本质或许早已腐朽不堪。
可是在这许多庸俗之辈中,左丘昊英显然是一个特例。他的人生几乎大半的时间都留在了军营中,年轻如他身居高位,生活的轨迹却比一个上私塾的孩童还要简单。陆宁的弟子这一身份,无形之中为他免去了许多与朝中同僚一同阿谀逢迎,左右逢源的应酬,这些看似并非为官之人的本分职责,却始终是想要在朝堂之上生存所必须要做的事情。因此,这个明威将军,至今也从未踏进过鹤渊阁一步,即便这里在很多年以前,左丘昊英还只是个小小的中郎将时,便早就为他准备好了属于他的“位置”。
年轻的将军站在鹤渊阁中央的那片池塘边,池中的几尾银龙鱼本都怕生,可当他走来时却破天荒的并未躲藏,反而在他脚边的水中欢腾地翻滚着,像是在向着一个许久未见的老友打招呼。
“真是稀奇……这几尾鱼都是会长亲自喂养的,除了会长见谁都不理。可换做公子您竟然不躲,看来,您与会长确实颇有渊源。”
一个侍女端着茶盘朝左丘昊英走来时,见到池中景象,轻声说道。左丘昊英闻言,看着池中的那几条鱼,神思恍惚,像是在回想着什么。
“鹤渊阁是何时建起的?”
“至今应有七八年了。据说从鹤渊阁建起,这几尾银龙鱼便一直都在,如今众人已将它们视为阁中的祥物了,即便清理池塘都小心翼翼伺候着,比招待客人还要用心呢。”
鹤渊阁过去人来人往,侍女见过许多形形色色的贵胄,早就习惯了与非富即贵之人打交道,也学会了看眼色。此时第一次见到一个来历神秘英姿勃发的青年,却不禁心生好奇。
“见公子是生面孔,既与会长故交,那阁中想必早就为公子备好一应器物。公子不愿告知名姓,有何需要请直接吩咐,小女亦可招待周全。”
左丘昊英看了一眼侍女手中稳稳拖着的茶盘,玉润透亮的茶具整齐地摆放着,一路走来没有半分水渍溢出,足见侍女的训练有素与待客敬意。他轻轻端起茶杯,一股清雅的茶香顿时溢满鼻息。
“……苍山雪芽,初雪融水?”
侍女显得有些惊讶,但随即点头道:“不错,此茶与此泡制之法是会长最喜爱的。若是公子有别的口味喜好,小女立即去重新泡制。”
左丘昊英轻不可闻地叹了一声。
“多谢,不必了……这就是我的口味。”
清润茶水入口的一瞬间,记忆中的许多事情都随之浮现,像是被深埋许久的萌芽在一瞬间被催发而出,很快占据了所有的思维与情绪。一切虚虚实实,一切真心假意,都随之蓬勃蔓延。让所有左丘昊英曾以为自己已经忘记的,释怀的过往,都恍如昨日般清晰地浮现而出。
翻涌的情绪让左丘昊英五味杂陈,如此好茶,他却再也饮不下第二口,只得轻轻放回侍女手中的茶盘里。侍女见他如此模样却突然紧张,似是以为自己出了什么差错,急忙恭敬地道歉。
“公子见谅,小女新来不久还有些驽钝,这茶可是泡得有何处不好?茶叶、水温,还是器具有所不妥?”
左丘昊英刚想开口安抚,池塘不远处,却传来了一个熟悉的清润声音。
“不好的不是茶,也不是你。而是品茶之心。”
云峥出现时,已经换下先前那身被冷汗浸湿的衣衫,除却脸上少了些许血色,饮下毒酒后的虚弱之态已几乎不见。一举一动皆如画卷之中妙笔而生的男子走到左丘昊英面前,看向一旁忐忑无比的侍女。
“左丘将军既不愿自报身份,便是不欲旁人打扰。你却还在此多言,岂非坏了左丘将军心境?如此,即便是好茶,又如何能品出雅致呢?”
云峥的话语听似责备,但如泉水般温和清润的嗓音却能将所有的话都说得无比温柔动听。侍女闻言明了,不再多说一个字,端着茶盘欠身退下。
假山石与郁郁葱葱的花草树木环绕下,池塘边重归寂静。云峥并没有等待左丘昊英先开口,他取出了后厨精心制好的鱼食,朝着池塘里抛洒了一些,银龙鱼争相而上,不一会儿又心满意足地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