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贝叶城里对京都的烦恼一无所知,她的渐渐繁盛在众人眼里理所当然,与外界的变迁没有多大的关系。
达朗才收了第一批成色上好的成品衣物,还不等再计划好后头的花色,绣馆那头就出了让他十分忧虑的事情。
这天清早,绣馆门口照例站着许多一边吃豆花一边等开门的女工,然而等绣馆门打开以后,女工们却没急着开始做工,而是三三两两的一起从里面搬东西出来摆了摊。
拿出来的东西不是其他,也正是女工们自己亲手做的各色衣物。一旁还写了告示,用的是贝叶城周遭几国的语言,各写一遍后表明这些都是样衣,倘若有兴趣,可以进绣馆内商量后续的订单。
各类花色的衣物往外一摆,直看的人眼花缭乱。贝叶城里来往的都是生意人,没有人会放着这县城有利益的生意不管。果不其然,没一会儿就有许多人找了翻译来,进门探口风了。
贝叶城的短缺在于无法自己生产原料,只得依靠外头运进来。不过也好在制衣重要的还是手艺,原料是能买得到的,手艺却只能练出来。不过是头一天,绣馆里就谈成了几桩小生意。这些小生意多是零散的单子,二十件,三十件的捎带来的。许多商人不像达朗,他是专门做这布料生意的,大部分的商人还是看这上头有利可图才想试一试这水深。
生意自然不能只做一家的,否则达朗那边一旦出了什么岔子,绣馆后头便要不好办。
蔺子桑因此才想出了这个自己开门吆喝生意的法子。女工们做的衣服都是她们自个儿做的,蔺子桑放了话,但凡是有谁的衣服被人看中的,一律有一两银子的奖银。女工们赶了一批货,手上的功夫熟练了些,又是有钱拿的,无一不跃跃欲试。
绣馆的红火让许多人看在眼里,更有人垂涎于里头开的工钱,不少都想法子要进绣馆做工。可会针线活的到底不多,零零散散挑了几个三等的,又算是补足了原先几个三等往二等进了以后的空缺,绣馆这个时候也不过堪堪才四十余人。
面对后头的很多订单,这点人手是格外吃紧的。
好在等着各个商人的布料运送需要些时间,中间还有些训练人手的时候。其实要将绣馆开大,手艺是一个,蔺子桑很想解决了的是后头慢慢经营起来以后的各种原物料,贝叶城无法自制是一项,可却也不能回回都等着买家自个儿找布去。像是达朗这类本就是做布料生意的还好办,许多并不直接从事这一行业的人就显得有些为难了。
蔺子桑想到这个时,恰好达朗也正着急。他原本估摸着蔺子桑一个小姑娘,必然不懂多少生意里头的弯弯绕绕。他用点心思与手段,将她这绣房独揽下来,往后钱都往他一个人兜里走多好?然而这会儿蔺子桑这么个找生意的架势,他达朗能有的必然也只是从里头分一杯羹罢了。
可是生意人的天性使然,到了这会儿,达朗也并不完全泄气,而是转头算计起了自己该怎么从里头分一杯大的。
“子桑姑娘想要什么布料,但凡你说得出的,我那边就有,倘若你要与我谈这桩生意,那就是找对人了。”达朗看着雕花木窗外头人来人往,他收回视线对蔺子桑道,“子桑姑娘先说说,你要些什么布?”
布料么,也有个三六九等。蔺子桑算过账,这贝叶城里加上驻扎的军队,如今少也有八千左右的常住人口,军队里虽然定期有军资配给,然而也不是不能自己购入衣物。另者撇去这个,城里并没有一家像样的成衣店,也许从前有过,如今也没了。这里是一块,应该主要购入低等耐用的布料,另者还有,贝叶城的现状定不会维持很久,有个两三年的功夫,经过这样的通商来往,城中百姓的生活定然会慢慢转好。且这中等布料也会是各地选购商人们较为喜爱的一种,也不应该短了这上头的银钱。剩下的就是高等面料,高等面料也不能少。毕竟各类的绣花越是繁复精致,越是能卖到高价,而这样的精致必然是与上乘面料相呼应的。
蔺子桑的目的明确直接,达朗也是爽快的生意人,两人没说多一会儿就大致敲定了后头的事宜。达朗同意在在第二批赶制的订单完成时,让来收货的伙计将布料的样品带来给蔺子桑瞧过,有看中的交了定金便后头就让人送过来。
两人说话的声音初歇,外头就传来一阵热闹的喧哗。蔺子桑抬头望去,有几个人站在窗外,压低了声音争执着什么。
“怎么了?”她从桌案后头站了起来,绕到外头,探出身子往外看。
几个女工连忙散到一边,只玉儿站着,她手指着一个瘦弱的小男孩儿,面色也有些古怪,“子桑姐姐,这个孩子,他说想进绣房学做女红。”
男子做女红?这放到贝叶城还是开天辟地的头一回。从前有些个老鳏夫不得不自己动手缝补东西,都是一律要被人笑话的。更不消说一个男孩儿当着众人的面提出要来绣房学女红了。
蔺子桑虽也有意外之情,却没有与其他人一般笑出来,而是问了那男孩儿,“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
男孩儿瘦小极了,蔺子桑原本估摸着他应该不过才七八岁,没想到他红着脸抬起头,用一口磕磕巴巴的大齐话答道,“我叫小刀,今年十一岁了,”
十一岁,竟长得这般瘦弱。小刀的矮小显然并不是一天两天能饿出来的,也不是一天两天能补的回去的。
“原来叫小刀,”蔺子桑笑起来,“你进屋同我说。”
小刀有些畏缩的跟着蔺子桑往里走,迎面撞见往外的达朗,吓得立刻往一边跑了两步,瞪大了眼睛防备的盯着他。从前在贝叶城里的那些外国商人,与风国人一样,可没少欺负大齐人。这些事情是小刀从小就经历的,几乎烙在他的骨头里无法忘怀。
达朗见小刀这般,脸上似乎浮现出一抹尴尬的神色,不过他也没说什么,只与蔺子桑告了别,出去了。
“我家里就我一个人了,很久之前就我一个人了,”小刀低着头,声音轻轻小小的,“将军大人来了以后,还能让我读书,我是很感激的,可是前些天我听人说,再过两个月,外头的荒地就渐渐有收成了,军队里就不给免费粮食吃了,可我自己种的那一点田地里,起码还要再等三个月才能看见吃的,我怕到时候没法子,很难办。”
他盯着自己破了洞的鞋子,心里又是紧张又是害怕,总觉得蔺子桑下一句便是要赶他出去。他的眼泪在眼眶里终于撑不住了,啪嗒一声落在地上,晕出一个圆圆的圈子,颜色很深。
外头人说话的声音还能隐隐约约传进他的耳朵里。
“男人怎么能做这个,男人该有男人的骨气才是,这孩子,看来是个没志气的……”
“倒也不能这么说,只不过男子做女红,这的确是头一遭听说……”
“定然是不让他留下来的,不然像个什么样子?”
“别哭。”视线里忽然出现一只拿着手绢的柔白的手,蔺子桑擦去他脸上的泪痕,将一只手放在她的肩膀上,“旁人说什么,你不必在意,我只想问问你,吃穿不愁以后,你打算做什么?”
小刀没有预想过被这样温柔的对待,他抽了抽鼻子,慢慢的大着胆子抬起头来看着蔺子桑,“我,我想读书的。”
他身体从小不好,不能舞刀弄枪的上战场保家卫国,读了几个月的书,倒是发现了不少有趣的古今人文,渐渐的沉迷于其中。
其他的活计他找不到能给他做的,只有这绣房里能让他进来问一问,他虽然心里也觉得男人做女红是不好的,但是为了生计,他也只能如此。再说,一旦能进绣房,少说后续能有吃饭的地方。
“读书是好事,”蔺子桑直起身子,在小刀的注视下道,“你倘若有打算留下,我这里没有理由不要你。”
小刀的眼睛刷的一下就亮了,他断然是没想到事情就这么容易成了的。他忙不迭的要下跪给蔺子桑磕头,被蔺子桑一把抓住了手臂。
“这不是好习惯。”她皱着眉头,“要谢人,站着弯腰足以,不可将骨气一块儿谢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