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生出盛朗这么大块头的儿子,并不全是那个不知名的野老外一个人的功劳。
盛朗的母亲李素丽女士继承了盛朗早逝的外公的基因,年轻的时候身材高挑,浓眉大眼,皮肤白皙,是永安里的一枝花。
尽管现在已年过半百,腰身已是当年的两倍,但是在现代美容科技的帮助下,李女士的部分美貌还是以诡异僵硬的模式保留了下来。
盛朗上一次见亲妈,还是他初三毕业那年暑假。
那时候李素丽还没发体成眼前这模样,性格也没这么疯。所以今天李素丽披头散发地冲进来时,盛朗一时没把亲妈认出来,差点让保安把这疯婆子给拖出去。
李素丽扑在外婆的冰棺上哭了一通,磕完头上了香,起身想去寻儿子麻烦。不料一抬头就对上盛朗那张阴鸷的脸,一双碧眼射着冰冷且饱含敌意的光。
盛朗的脸上丝毫找不到母子重逢的喜悦,只有浓浓的戒备和厌烦。
儿子已是个叱咤风云的社会名流了,看脸色就知道是个翻了脸会六亲不认的主。儿子到底是自己亲生的,李素丽下意识知道如今的盛朗不好惹,很识趣地没有摆出母亲的架子来。
“我昨天接到消息,坐了通宵的火车赶回来的。”李素丽抹着眼角,“好端端的怎么会……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姨婆家的亲戚顿时紧绷起了脸。
“没你气她,外婆能出什么事?”盛朗冷声道,“你多少年没回来看过她老人家了,有事找她也只知道要钱,人没了才回来,一回来就挑三拣四的。外婆还没入土呢,你能不能省点事?”
李素丽被儿子怼得面无人色,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姨婆家的亲戚倒是缓了一口气。
李素丽在亲戚里口碑并不好。所以做儿子的数落当妈的,大伙儿也当没听到。
还是林知夏看不下去,出来打圆场道:“外婆还在看着呢。有什么事,以后再说,先好好把外婆送走吧。”
盛朗别开了脸,一身针扎般的冷漠气场随之一收,像一头狼被主人顺了毛。
李素丽还记得林知夏。这孩子长得太干净漂亮,完全不像永安那地方的水土养得出来的。
“你就是盛朗那个同学吧?这么多年没见,出落成个帅小伙儿了。你这次是专程过来帮忙的?什么多年了,你和我们盛朗的关系还是这么好呀……”
“你这什么话?”盛朗又黑了脸,“朋友过来帮忙,你也还有什么意见?”
“我哪里有?”李素丽委屈,“我就是随口一说……”
林知夏见这下去,这母子还是要在外婆的灵前吵起来,忙找了个借口把盛朗从灵棚里拉了出去。
“你搞什么?”林知夏压低了嗓子责备道,“对你妈有什么怨气,也不能当着外婆和亲戚的面发作。她到底是长辈。”
“你不懂。”盛朗一脸没好气,“她刚才那话,就是讥讽你上赶着来巴结我呢。”
林知夏啼笑皆非:“她又不知道我们俩关系,和她计较这个没意思。还是说你将来打算大家住一起,我要看她的脸色过日子?”
盛朗撇嘴:“和她在一个屋子里呆上十分钟我就想砸窗户了,住一起那还不得把房子该烧了了?”
“看在外婆的面子上,你这几天还是得忍一忍她。”林知夏哂笑,转眼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哎,那不是老杨吗?”
杨景行一身风尘仆仆,快步走进了院门。
一晃七年过去,当年的新锐设计师已混成了久负盛名的大师。曾经的风流潇洒,意气风发,也已变成了沉稳内敛、温文儒雅。
杨景行保养得极好,衣着还是那么时髦考究,尤其置身于农村葬礼上,就像一只孔雀站在鸡窝里。他看着依旧像二十七八岁,清爽不油腻,可眼中的世故和沉着,言行中的圆滑,都属于一位三十来岁,久经职场风霜的成功人士。
早些年,林知夏同杨景行的关系始终有些微妙。两人互相尊重,却不深交。
毕竟,要说感觉不出来杨景行对盛朗的心思,那是假的。
虽然林知夏并不把杨景行当竞争者,也并不讨厌他,甚至挺感激他能帮助盛朗的。可自己的男人被觊觎,心里总有点小别扭。
后来杨景行自己想开了,另结新欢,林知夏和他的关系才逐渐热络。互相增进了了解后,倒还挺谈得来的。
给外婆上完香,杨景行同盛朗寒暄了几句,说:“我这次还带了一个人过来,也不知道你愿不愿意见见她。”
一位穿着深蓝色连衣裙的年轻女子站在院门口,见盛朗望见了自己,露出一个有些局促的浅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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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门口的大榕树下,靠着墙摆着一溜排的花圈。一只母鸡领着一群黄毛小鸡仔在墙根刨着食。
杨素素捋了一下耳边的头发,打量着站在眼前的高大男子,由衷道:“你变化真大。”
盛朗也说:“你变化也挺大的。”
杨素素的变化确实大。当年那个娇蛮秀气的女孩已找不到踪迹,眼前站着的是一位神态温婉,体态丰腴的女子。从她圆润的脸上,可以看出她现在生活平静幸福。
“这些年我一直都有听我哥说你的情况。”杨素素说,“知道你过得很好,看你越来越红,心里其实很替你高兴的。当年差一点毁了你的前途,我一直都很愧疚,又没有脸见你。幸好我哥帮我收拾了烂摊子。”
盛朗说:“都是过去的事了。我没怪过你。再说,当初你自己也过得很不好。看到你现在这样,也挺为你高兴的。听你哥说,你快结婚了?”
杨素素点了点头,露出羞涩的笑容来。
“对方是我同事,检察院里的检察官。他人很好,我的事他都知道,也很体贴我。这种细水长流的感情,让人挺有安全感的。”
杨素素说着,不禁感慨道:“现在回想起来,我当年也不知道中了什么邪,头插蜜罐里拔不出来似的。做的那些事,真是又疯狂又可笑,现在都没脸去回忆。”八壹中文網
“青春期荷尔蒙导致的。”盛朗笑道,“我当年也一样。谁年轻的时候恋爱起来不是热血上脑,晕头转向的?”
盛朗当年对林知夏的那一股迷恋和占有欲,比杨素素对自己的感情还要疯狂许多,甚至还带着浓浓的绝望。
只是他是幸运的,爱的人也爱自己,他所有的渴求都得到了回应,获得了最美好的幸福。
若不然,盛朗都不敢想象没有林知夏的自己,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杨素素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问出了口:“听说你和林知夏……”
盛朗大大方方地点了头:“我们在一起。”
杨素素脸颊发红,低下了头:“当时听说你在学校里出柜,还以为只是为了撇清和我的关系。后来我哥暗示过我,说你和他是一个取向。老实说,我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接受的。当年我还追你的时候,你是不是已经……”
“我初中的时候就喜欢上林知夏了。”盛朗很坦然,“不过出了你那个事后,我才把他追到手。抱歉,我要是早点出柜,也许你也不会走弯路。”
“出柜哪是那么容易的事。”杨素素倒是很体谅。她确实成熟许多了,“这么说来,你们俩在一起有八……九年了?”
盛朗点头。
“真好。”杨素素感叹,“盛朗,看到你事业有成,感情幸福,我特别开心。”
她终于能将对盛朗的愧疚和对自己的责备放下,走进新的生活里。
少女时期的一场梦,到这一刻,终于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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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殡那日,天不亮就动身了。
村里出殡极热闹,放了鞭炮后,锣鼓开路,孝女扶棺出了村。
盛朗请来了清一色的黑色豪车车队,把外婆送到了殡仪馆,火化后的骨灰用一个纯银的骨灰坛装好,放进了墓地里。
坟是早就买好的,隔壁就葬着盛朗早逝的外公。老两口如今终于在阴间团圆了。
到这时,日头才穿过云层露出了脸,天光大亮。
属于逝者的阴霾终于过去,接下来的是留给生者的灿烂阳光。
山林的上空飘荡着空灵的鸟鸣,湿润凉爽的风在山谷中流连盘旋,最后终于依依不舍地扶摇直上,如告别尘世的魂灵。
送葬的人们依次离去。
林知夏将客人们送出了墓园大门,折返回来,远远望见盛朗独自一人站在外婆的墓前。
林知夏在路边一株树下站着,耐心地等盛朗哀悼完毕。
身后传来一阵鞋跟敲击石砖地的声音。李素丽走了过来。
“小林,这几天麻烦你啦。”李素丽试图露出一个慈爱的笑,中了除皱针的面部肌肉不大听使唤,挤出来的表情有几分扭曲。
“阿姨客气了。”林知夏客气道。
他看得出李素丽在努力找着话头,明显是来搭讪的,可是并不想和这位女士多交谈。
论脸皮的厚度,李素丽远在常人之上。她笑嘻嘻道:“听说你现在是大学里的教授了?收入一定很不错吧。”
林知夏的嘴角不自在地抽了一下:“还不是教授,只是个普通的讲师。收入很一般,尤其和盛朗比,更不值得一提了。”
李素丽的眼珠滴溜溜地转着:“听说你一工作,就给你爸买了个新房子?”
看样子,李素丽这两天从亲戚那里没少打探情报。
“贷款买的。”林知夏说,“还背了二十年的房贷呢。”
“可是永安的房子现在可值钱啦!”李素丽呵呵笑,“听说小朗在湖边买了一套大别墅,你去看过吗?气派不?”
林知夏越发有点尴尬,含糊地回答:“既然是别墅,肯定比普通电梯房气派吧。”
李素丽搓了一下手:“没有什么比儿子有出息更能让我们做父母的开心的了。你一看就是孝顺的孩子,刚工作给爸爸买了房子。”
林知夏早就能预见这段对话的走向。
要是换成别人,他肯定会顺着说一句“你家孩子也孝顺,也会给你买房子的”之类的话,可是对着李素丽,林知夏敷衍人的功夫懒洋洋的使不出来。
林知夏对李素丽的感情也挺复杂的。
虽然对方作为自己恋人的母亲,他应该去尊敬和爱戴她。可李素丽这么些年里一点儿值得被爱戴的事都没做过,林知夏反而替盛朗对她生了不少埋怨。
这个女人,把盛朗带到这个世界上来,本该养育他,守护他成长。可是在盛朗目前人生里需要母亲的时候,她都一直缺席。
李素丽脸皮也非同一般,见林知夏一直没接嘴,便自己把话往下说:“真羡慕你爸哟,养了这么孝顺的儿子……”
“是啊。”盛朗的声音冷不丁响起,“外婆还在的时候,也特别羡慕林叔叔。她可就享不了这个儿女福。”
李素丽这才讪笑着闭了嘴。她确实没什么资格讨论孝顺这个话题。
盛朗带着倦色,对他妈说:“不知道你打算在市里待多久,我给你定了酒店。这就送你过去。”
李素丽撇了撇嘴,到底没真的打算去住盛朗的别墅。她说:“我想先回永安一趟,去看看老房子。我还有点事要和你谈谈。”
“行。”盛朗点了点头,对林知夏说,“走吧。”
“小林也跟着一道去?”李素丽的语气有些不乐意,
“他家就住永安!”盛朗颇不耐烦道,“我顺便送他回家!”
“哦,哦。”李素丽忙讪笑,“我就说嘛,我们家的事,不好总麻烦他一个外人吧?”
这话一出,林知夏瞬间感觉到一股强烈的怒意从盛朗身上散发出来,如爆炸的热浪般冲向四方。
“这里谁是外人,你搞清楚一点!”
盛朗喝完,一把抓住了林知夏的手,拉着他就朝停车场走去。
林知夏下意识想把手收回来。盛朗反而握得更紧,五指相扣,拽着他走得飞快。
林知夏就这么被盛朗拽上了车。
李素丽过了一会儿才跟过来,灰溜溜地钻进了后座里,眼珠在前排的盛朗和林知夏身上转了转,什么话都没说。
车在众人的沉默中发动,载着神色各异的三个人,从乡道拐上了国道,朝着远处的都市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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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朗直接把车开到了旧屋楼下。
小楼的粉色墙砖已严重褪色。窗户前几年统一更换过,白色塑钢窗框配上淡粉的墙壁,反而脱去了过去的艳俗,多了点小清新的情调。
因为环保的关系。汽修城将先永安一步搬到城外,而随着小商品市场往卫星城转移,永安的房租越来越租不起价。
所以拆迁对永安居民来说,如同雪中送炭。自打拆迁提上了日程后,永安的居民脸上都多了一份对未来充满期盼的朝气。
拆迁签约就快开始了,盛朗作为公众人物,还受到特别的邀请,会出席签约仪式。可是房子毕竟不在他名下,要签协议,还得李素丽夫妇俩一起来。
李素丽说:“你爸死了。”
盛朗朝天翻白眼:“我知道。我说的是盛广全,你老公。”
“我说的就是她。”李素丽说,“前阵子,就你外婆走前四五天吧。我接到了y市派出所的电话,通知我说盛广全死了。脑血栓。这死鬼在那头攒了不少家业,还找了个女人生了个儿子。真是的,这死鬼做了那么多亏心事,居然还让他小日子过得挺不错的。又还生了个孩子和我们娘儿俩争遗产。老天爷真是瞎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