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 一声微弱的哭声贴着她的耳垂和脸颊窜过去,消融在前方那一片看不清楚的黑暗中。 徐氏浑身一激灵,陡然想到了自己方才是跟着什么来到这里的...... 是婴儿的哭声,不大,却是凄厉的、嘶哑的,轻而易举便能划破夜的静谧...... 她似乎还看到了一串脚印,从栈道那头延伸过来,引着她一步步来到河边。脚印很小,和她半个手掌差不多大,上面似乎还沾着黑灰。她想,这双脚的主人可能曾赤脚踩在灰烬上,所以才能留下这么一串黑乎乎的脚印。 灰烬...... 心头掠过的这两个字让她后背猛地窜起一股寒意,她还记得那个冬日的夜里,顾家两兄弟坐在一处吃酒,她给他们送菜进去的时候,偶尔听到了两人的谈话。 “最近......特别多,我烧了整整一下午......装了三个簸箕......” “都倒河里了?没让人看见吧?”
“没有,放心吧大哥。”
“苦了你了,不过这差事总要有人做,你是我兄弟,我也只能倚靠你。”
“一家人还客气什么,对了大哥,一会儿让嫂子给我烧盆热水,我好好洗洗,弄得一身灰,回去她又要问......” “都已经成亲嫁过来了,村子里的情况她多早晚也是要知道的,不如早点告诉她。”
“不着急,再等等......她胆子小,别吓着她了......” 她当然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只不过这么多年了,顾玉尹从未在她面前专门提起过这件事,她也不曾问过,两人似乎在沉默中达成了一种默契,一种绝口不提此事的默契。 可是沉默能够埋葬一切吗?今天,她忽然深深质疑起这点。 “哇......”一道尖锐的哭声从高处落了下来,如泣如诉,幽咽着叹息着。 徐氏似乎被吓傻了,两个眼睛瞪得溜圆,眼球里却空洞地看不出一点情绪。因为她发现自己怀里忽然多了样东西,两尺来长,蓝底白花...... 里面,似乎还有什么在蠕动,轻轻的,软软的。 *** “青州县令李海一直想不明白,为何朝廷的禁令下了这么多年,为何他常年派人把守在玉河河边,人口的数量却还是在减少,尤其以三坪村为甚。现在,这个谜应该已经解开了。生病的、养不活的、不想要的,全部都送进塔中,活活烧死。顾里正,这么多年来,你对三坪村的‘贡献’可真不小。”
顾玉尹蜡黄的脸色现在变得有些发青,嘴唇微微颤动几下后,他从齿缝中挤出几个字:“恕小人愚钝,小人......小人听不懂大人在说什么。”
赵子迈咬着牙冷笑两声,“听不懂不要紧,不过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今天你弟弟顾玉明的魂魄被招回来了,可是很快,他就被一只邪祟给吞噬掉了。你猜,这邪祟是什么东西化的?”
顾玉尹盯着赵子迈愣了半晌,终于还是缓缓低下头,嗫嚅道,“大人是京城里来的大人物,怎么还会相信这种怪力乱神之事?”
话音刚落,他就感觉自己的脖子一紧,怎么都喘不上起来。宝田单膝跪在床上,一只手攥紧他的衣领,恶狠狠冲他道,“我家公子问什么你就答什么,否则,可别怪我这拳头不长眼。”
顾玉尹被他勒得眼泪都出来,可是说出的话却依然强硬:“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你们难道还要逼打成招不成?”
“宝田,放了他。”
赵子迈走到床边,波澜不惊地道出这几个字来。 “公子......” “顾里正怕自己和乡亲们被官府责罚,自然是不愿意说的。不过我想他还没有弄清楚一点:整座三坪村现在已是怨气弥漫,大有运数将近之势,他弟弟顾玉明就是一个很好的例证。长此以往,若不加以干预,恐怕全村老少的性命终将不保。与此相比,杖打责罚又算得了什么呢?”
缓声说出这句话后,赵子迈便挑了张椅子坐下,一边啜茶,一边留意观察顾玉尹的神情。 顾玉尹正在大口喘气,显然刚才被宝田勒狠了,可是喘着喘着,他却开始笑了,声音是从鼻子中出来的,不大,却像一把钢针,扎在赵子迈心上。 “怨气?大人的意思是冤鬼复仇吗?”
他强忍住笑意,手攒成拳头放在嘴边咳嗽了几声。 “你不信?”
顾玉尹冷下一张脸,“信也罢不信也罢,可是我做也做了,老天爷要真觉得我顾玉尹罪不容诛,那就来收了我好了,我这条贱命和大人你没得比,没了便没了。”
“顾玉尹,事到如今,你还不知悔改,亦没有对那些死在你手上的孩子有半分歉意?”
赵子迈看着眼前这个中年男人,他平凡普通的脸蛋上写着一种自己从来不曾具备的特质:坚韧。坚韧往往是建立在绝望上的,经历过绝望的人,要么一败涂地,要么坚不可摧。 他忽然有些沮丧,因为他知道,自己这些话并没有办法震动一颗坚韧无畏的心脏。 “赵大人,看你这幅样子,应该从来没吃过苦吧,所以,你肯定不知道饿肚子是什么滋味。我告诉你,饥饿的感觉就像有几千几万只爪子在挠你空空如也的肠胃,不把它们抓出血抓出个洞来是不会罢手的。”
他摊开自己的一只手掌,“大人,你看到我手心上这几道疤了吗?这是我小时候自己割出来的,那时我实在饿得厉害,便割出道口子,舔舐自己的血。大人们都说血是甜的,是暖的,这是真话,血的味道可比那些烂掉的树皮草根好得多。”
他缓缓将手握起,抬头看向赵子迈严肃得有如冰封一般脸孔,轻笑了一声,“有些事情在大人眼中是残忍的,残忍到不可理喻,可是,如果您站在我的生活的这片土地去看,或许它就不是那么难以理解了,您说是吗?”
话刚至此,屋门忽然被人推开了,徐氏从外面走进来,她从头到脚都湿漉漉的,像是刚被人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她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床边,两眼放光,冲顾玉尹高声道,“官人,咱们有孩子了,有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