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得寿康宫宫门,沿着小径绕过假山,是一泓宽阔的湖水。清澈的湖水早已经结冰,远远看着,就如同一面光滑的镜子。
雪气凝结成薄雾四处弥漫。
顺着建在湖面的游廊慢慢走着,好似置身于云雾之上,幻境之中。
走过游廊,穿过月洞门,梅林便在眼前。
积雪压在枝头,仿似为梅枝穿上了一件玉做的衣裳,清寒的光映着如燃烧般的红,艳若桃李,冷若冰霜,有一股出尘的妖娆。
深深地呼吸着飘逸的梅香,淑宁太妃叹道:“果然美不胜收。”
北风拂过,梅枝顺着风轻颤,抖落几片碎雪,几缕花瓣。
“这样好的梅花,最适合拿来酿梅花糕。”看着一旁的冯晓瑟身上,淑宁太妃眼睛一亮:“前儿在皇太后那儿喝的梅花酒,清香甘美,让人念念不忘。瑟儿,你们家先老太爷擅长酿酒,你手上可有酿酒的秘方?”
知书“噗嗤”笑了:“旁人见到这般美景,定然做上几首诗,不然画张画儿也使得,偏偏咱们太妃娘娘,想着梅花糕,梅花酒。”
淑宁太妃不以为意:“吟诗作画是雅兴,美食,酿酒又何尝不是?”
冯晓瑟忍着笑:“回太妃娘娘,冯家先老太爷将毕生酿酒心得化为一本《酒经》,已经公诸于众,瑟儿没有秘方。不过太妃娘娘才刚提到的梅花酒,我倒是会酿制。”
淑宁太妃来了兴致:“你快说说,梅花酒该如何酿制?”
冯晓瑟脆生生地道“梅花酒的酿制有两种方法。若是喜爱浓香馥郁,便将梅花洗净风干之后,泡入酒中令其入香。若是口味清淡,只将花瓣装入绢袋里,加热酒液,把酒倒在罐中,用细线栓住花袋,垂吊到距酒面一二寸的地方,然后密封坛口,静置于阴凉处十天,酒液就会被花香所浸透。不仅仅是梅花,一切有香之花,都可以依此法为之。”
淑宁太妃笑道:“有趣,有趣。”
冯晓瑟想了想,继续道:“摘下未开放的梅花蕊,浸腌在蜜罐里,密封。到了夏天,开封之后,花香与蜜香融为一体,以新酿的清酒冲泡花蜜,再加入冰块,色泽净透,沁凉爽口而又清香四溢,喝上一杯,暑气就全消了。”
淑宁太妃心情大好:“心里头想着冬日的景致好,不过听瑟儿这一席话,又迫不及待盼着夏天快点儿到来。”
知书在一旁陪着笑,说:“原来里头还有这样多的门道,怪不得太妃娘娘说美食、酿酒是雅事呢。”
淑宁太妃摘下手笼:“走,咱们采梅花去。”
刘忠忙卸下背上的黑漆小箱子,打开,从里头拿出两个带着盖子的圆形竹编小盒:“出来得匆忙,东西带的不齐备,只有这两个小盒子能够装着梅花,太妃娘娘您看可还使得?”
淑宁太妃接过一个,看了看:“凑合着用吧。”
梅林内有一座思芳亭,本有一条小路通向哪里,如今被雪掩盖着,只听刘忠道:“奴才为娘娘带路。”
见淑宁太妃点点头,刘忠便快走两步,行到了最前头。
身处梅林中,一株株腊梅傲然挺立,历经了无数的风刀霜剑,汲取着阳光雨露,自有一股倔强不屈的高洁风骨。
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冯晓瑟抬手,从梅枝上摘下了一朵花蕊,指尖冰冰凉凉的,似乎还带着微微的刺痛感。
不知不觉间,小小的竹盒子已经盛满了梅花。
刘忠停下脚步,轻快的声音一瞬间变得凝重:“太妃娘娘,请止步。”
淑宁太妃正捏着一丛花枝,缓缓地凑向鼻尖,闻言,问:“何事?”
冯晓瑟也不解地望向刘忠,这一眼,却让她忍不住惊叫一声。
前方不远处,约莫十步开外的地方,有株梅树,树干分外粗壮,枝桠繁盛茂密,向着天空伸展,沉默,无声。一丛树枝上,挂着一根白绫,白领上吊着一名女子,她穿着一身普通宫女的宫装,身体僵硬,脸色发青,似乎已经死去多时。她悬空的脚下,有一个膝盖高的由雪垒成的雪堆。
红梅落了一地残红,血一般触目惊心。
这可怖的景象,不断地冲击着冯晓瑟的心灵,她的脑海一片空白,想要移开眼睛,却又不由自主地定定看着。
这是恐惧,却又不仅仅是恐惧,当中还夹杂着突如其来的震惊和直面死亡的残酷。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好似不过刹那光阴,又好似一万年那样长久。
只听见淑宁太妃道:“知书,到懿坤宫,将事情禀告皇后娘娘,请她派人前来查看。”
“是。”知书应道,她的眼睛扫视了一圈,紧拧着眉:“刘忠,好好照顾娘娘。”
刘忠轻声地:“知书姑姑放心。”
冯晓瑟渐渐回过神来,平复情绪,恐惧有时候,更多地来自于心中的臆想。她开始冷静地审度周遭。
淑宁太妃深宫沉浮多年,见惯了生死荣辱,阴谋诡计,已经少有事情能够让她胆怯。侧头看了看冯晓瑟,略显苍白的脸,紧抿的唇,淑宁太妃低叹一声:“害怕了?”
冯晓瑟的声音出乎意料的镇定:“害怕,又又不害怕。”
淑宁太妃怔了怔,继而笑了。害怕,是对死亡天然的畏惧;不害怕则是因为没做亏心事,心安理得。
这份心性,算是正直,但在九重深宫之中,还远远不够。最终站在巅峰的胜利者,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像皇太后那样,得上天眷顾,运气极好,处处有贵人扶持、襄助。另一种,心狠手辣,遇鬼杀鬼,遇神杀神,哪怕满手鲜血,心中也毫不畏惧。
不过好在,冯晓瑟并没有野心,多护着她一些便是了。只是冯修容……
想到这里,淑宁太妃眼神暗了暗,昌国公府与淑宁太妃娘家是远亲,算起来李竹君还得称呼淑宁太妃一声表姑姑。能够让李竹君硬着心肠送女儿入宫为婢,冯修容的所作所为只怕会骇人听闻。缺乏智慧又毫无自知自明的女人,最终只能害人害己。
“太妃娘娘,咱们还是先离开这里为好。林深树密,我担心,凶手仍然躲在这里,不安全。”冯晓瑟目光灼灼,四处梭巡着。
听她这样一说,不但淑宁太妃,就连刘忠也是一愣。自杀或者凶杀,不过是一字之差,但在后宫中,能掀起波谲云诡。
淑宁太妃犹疑地问:“瑟儿你是如何肯定那宫女是被人杀了,而不是自杀?”刘忠飞快地补上一句:“她衣裳,头发整齐,站在雪堆上,脖子就能够得着白绫,看着像是自杀才对。”
两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朝向冯晓瑟,冯晓瑟微微地不自在,语气就不那么坚定了:“我不肯定,只是猜测。太妃娘娘,刘公公,下雪天,雪积得又厚,地上泥湿湿的,我们一路走过来,鞋子都脏了,可是你们看,那姑娘的鞋子还是干干净净的,所以……”
淑宁太妃紧接着她的话:“所以她是被人杀了之后,驮到这里,再伪造了一个上吊自杀的场景。这样也可以解释她为何身上整齐,也许是被凶手收拾好了。”
冯晓瑟老实地点点头:“太妃娘娘,我是这样想的。”
淑宁太妃和刘忠面面相觐,一时无话。
天色渐暗。失去了光泽的天空变得越来越冷。
雪停了。
风却肆无忌惮地一波接着一波涌来,好似无休无止。它重重地撞击在梅树上,而后从树的间隙中呼啸而过。
那具挂在树桠上的女尸晃动着,衣袂飘飘。在漫天纷飞卷拂的花瓣中,好似踏过地狱血海的冤魂,悄悄地苏醒。
刘忠打了个寒颤,恍惚觉得这片幽深的梅林鬼影曈曈。他紧了紧衣领,对淑宁太妃道:“太妃娘娘,奴才认为冯书史说得有道理,咱们要不先退到林子外头去吧。”
淑宁太妃一言不发,但并未退却,反而向前迈出一大步,微仰着头,一贯平和的目光变得犀利,缓缓地扫视着,半晌,才从容地开口道:“魑魅魍魉,何足惧也。”
这是一份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威严,有自信,有骄傲,还有气度,就像是梅花,霜欺雪压,却不屈不挠,傲然而立。
“娘娘,”刘忠急得抓耳挠腮:“俗话说,人急烧香,狗急跳墙。那歹人眼见坏事被撞破,发狠了想要杀人灭口,可怎么是好?奴才们势单力薄,万一拼死也挡不住歹人行凶……您是千金之躯,万万不可冒险呐。”
淑宁太妃比之刚才,更为气定神闲:“那歹人又不傻,相反,还挺聪明,藏在梅林做什么?等人来抓么?”说着抬手一指:“所有的痕迹都被雪掩盖,连只脚印都没留下,不就证明事发距今已经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了。”
刘忠跺了跺脚:“娘娘体察入微,是这样没错,可是……”
冯晓瑟隐约猜到了淑宁太妃的心思,冰天雪地里,歹人选择了偏僻幽深的梅林,一来是方便伪造成自杀,二来是延迟被人发现的时间。而作为最先的发现者,毫无疑问是要接受怀疑的。若是此时离开,歹人也许会再次在现场布局栽赃陷害。不畏惧,不退缩,正正是心地光明正大,磊磊落落的表现。
“皇后仪舆,众人回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