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晓瑟抿着唇,飞快地朝文皇后眨了眨眼,转头对那两位太医道:“香炉里的香料,请二位大人仔细查勘,是否掺有催情药。”
使催情药这种下作手段的罪名一旦被证实,就只要迁往冷宫的命了。
两位太医怔了怔,心下发苦,宫闱之争可不是那么好参合的,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一家老小都要跟着倒霉。
眼前的这位敏充媛怀着身孕,真正是千金之躯,得罪不起;而这丹芳楼的主人马美人,都知道她是光烈侯马氏的族人,何况如今正得宠,同样得罪不起。
左右为难迟疑之时,长恭帝发话:“去吧。”
两位太医如释重负,既然是陛下的旨意,就好办了。
“微臣遵旨。”
两位太医并没有立时查看香炉,而是沉下心来,深深地嗅了嗅充斥在空气中,无处不在的浓香,何太医面色凝重,张太医微微皱眉。接着,张太医从红木衣箱里拿出两方宣纸,分别展开、摊平摆放在四方桌上,何太医将黄铜双耳兽头香炉的炉盖打开,小心翼翼地拿出隔火,隔火盛放着的香料被倾倒在宣纸上。之后,又将香炉里混着银霜炭的细香灰倾倒在另一张宣纸上。
何太医和张太医谨小慎微,眼看,鼻嗅,指尖点着一点香料和细香灰,放进口中尝了尝,相互间低语了几句。
“如何?”文皇后问道。
两位太医对视一眼,何太医上前一步,回答道:“启禀陛下,皇后娘娘,香炉里的香料是百合香,内中混入了麝香,蛇床子,紫霄花,这三种药物的确有催情的功用。”
“会否对陛下的身体造成伤害?”文皇后追问道。
张太医想了想,道:“这三味药共同的药性乃是性温,微苦,有温肾助阳的功效。然而世上的药物凡百上千,必须因人而异,辩证施用,否则只怕于身体无益反而有害。”
何太医接口道:“这三味药混合施用,药性还是颇为猛烈的。”
三味无毒的药物,即便对长恭帝的身体没有造成不利的影响,但马美人的名声已经污了。冯晓瑟到底是手下留情了,没有对马美人赶尽杀绝。
歇斯底里过后,马美人渐渐平静,这是她早已经预料到的结果。冯晓瑟的打击已经让她十分颓丧,想要开口辩解,又不知从何说起。
认命吧。
就当是做了一场梦,梦醒了,梦中的一切的便都化为了夜色中的袅袅轻烟。
不,不能认命。
往昔岁月,那步履蹒跚的足迹,铭刻着她的艰辛和付出。她渴望尊崇,渴望荣耀,渴望灰白世界里那一抹璀璨的色彩。
文皇后沉吟:“陛下?”
语气当中带着询问,如今算是证据确凿,马美人该如何处置。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皇后统御后宫,朕放心。”
并未言其生,也并未言其死。
文皇后应道:“臣妾明白了。”
还未到撕破脸面的时候,光烈侯那处还是需要顾忌的。
“此间事已了结,皇后娘娘,嫔妾告退。”说着,冯晓瑟走向长恭帝,牵起他的手,一双眼睛水汪汪的:“陛下,请您跟我走吧。”
长恭帝顺着冯晓瑟起身:“皇后辛苦,一切便都交给你了。”
文皇后点点头:“臣妾恭送陛下。”
两位太医也连忙道:“微臣恭送陛下。”
他的背影,渐渐远离。好似云朵掠过天空,轻轻地离开了她的世界。
她看着他决绝地将她抛弃在身后,心里的哀伤,犹如涟漪,一圈一圈地扩大,一点一点地蔓延。
那些美好的情话,她依然记得,他已然忘却。
马美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声音带着微微的颤抖:“陛下,您是真的要扔下我么……”
长恭帝身形一凝,顿住了脚步。
思绪忽如流云四散,好似在月光下曼舞。
那带着幽怨的呼唤,熟悉而又陌生。遥远却又好似一直隐藏在心间。
是菀心么?
长恭帝的迟疑,让马美人得到了鼓舞,这是她最后的机会了。她咬咬牙,加了一把火:“陛下,救我,我疼……”
长恭帝心头一颤,许许多多的片段透过这一丝裂隙,穿入心湖。恍恍惚惚之中,眼前仿佛有火苗在舔舐着,一片火红,烈火中的沈菀心,悲凉,痛苦。
他的眸子,浮现出一层怜惜。
冯晓瑟微微变了脸色,就算与马美人唇枪舌剑也未曾让她这般紧张。马美人的垂死挣扎成功地击中了长恭帝,虽然马美人不足为惧,但此时缠绕着他的,是沈菀心,是他的心魔。
她不能退缩,不能放松,若是让马美人翻身,将来马美人与沈菀心在长恭帝的心中必将密不可分,想要再如此轻易地打击,几乎不可能了。
冯晓瑟紧紧地握着长恭帝的手:“陛下,跟我走。”
她的声音,清冷,却又充满了力量。
火苗退去,只剩下冒着烟气的颓桓败瓦。
无论眷恋,无论不舍,终究要告别。一场繁花落尽,纪念着那回不去的春天。
“陛下,您别扔下我……”马美人极尽温柔。
沈菀心浅笑嫣然,那张美丽的脸庞渐渐远去,渐渐模糊,直到化为星辰,在天际闪耀。
长恭帝缓缓地合上了双眼,像是在沉思,又像是在感怀。
文皇后心中忐忑,冯晓瑟的冲劲让她欣羡,同时又让她无可奈何。除了沉默,此时,她什么也不能做。
许久。
长恭帝睁开眼眸,恰好对上了冯晓瑟明亮的双眸,她在等待着,等待他的答案。
他的眼神清澈:“走吧。”
冯晓瑟展颜一笑,文皇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陛下……”
马美人心如死灰地垂下头,她张着嘴,好似泼妇一般嚎啕大哭,豆大的泪珠滚滚而落,洇湿她的裙摆,深深浅浅,犹如血痕。
雪已经停了。
乌云散尽,天边低低地挂着一弯月牙,暗暗淡淡的黄色光芒,像极了一盏摇曳的,随时可能熄灭的烛火。
雪,为大地穿上一件洁白的衣裳,踩在雪地上,能听见一阵咔嚓咔嚓的声音。
长恭帝不知道冯晓瑟要将他带往哪一处,他也随着她,任她牵着自己的手,就这样,静静地走着。
通过游廊,走上石桥,直到湖中央的水榭。水榭红色的廊柱,灰黑色的瓦,建筑古朴,秀雅。
湖水安谧,青铜镜子一般,有淡淡的烟气在湖面上漂浮荡漾着。
所有伺候的宫人们,包括吴名在内,被长恭帝悄悄拦阻在远处。寒风中,只剩下两人默默相对的身影。
冯晓瑟跪倒在地,仰着脸,很认真地看着长恭帝:“丹秀楼香炉里的药是嫔妾指使人放的,请陛下责罚。”
冯晓瑟并不打算在长恭帝面前隐瞒什么,连马美人都能看得清楚的真相,又如何能够瞒得过长恭帝。投药和投毒,虽然一字之差,相隔千里,但严格意义上来说,这两者的性质并没有什么不同。
“这么说来,马美人是无辜的?”
“马美人并不无辜。虽然她并未在香炉上动手脚,但她这个人,本身就是一副催情药。”
长恭帝的脸色微微一变,眼睛扫了扫她:“哦?”
冯晓瑟道:“陛下,马美人并非天生身带异香,而是入了光烈侯府之后,用了一种名为息肌丸的秘药,养出了这一身的香气。据说如今流传的息肌丸的配方有三种,马美人用的那一种,来自南省的某一处隐秘的部落。丸药塞入肚脐眼里融化到体内,长久使用,能使人容色娇艳,肤如凝脂,通体透香。若是普通的香气也就罢了,但这种香气有强烈的催情作用,使人不能自持,很是透支精力。”
贤妃吕婵月曾影影倬倬提起过长恭帝的身体状况,而文皇后的忧虑,似乎也不仅仅是长恭帝沉溺女色这样简单。
长恭帝皱眉:“瑟儿的消息很灵通。”
冯晓瑟心中一紧,信任的建立来之不易,要摧毁则在旦夕之间。她忙又将南城安平坊榕树头下,擅长替人打探消息的老乞丐给长恭帝细细地说了一遍。
“天下之大,处处藏龙卧虎。朕的十三卫搭进去几名高手辛辛苦苦查探而来的消息,竟然被一群乞丐轻而易举地获得了。”长恭帝叹息道,目光悠远,唇边泛起一抹苦笑。
“这不一样。”冯晓瑟声音低低的:“对于乞丐们而言,出卖消息,是一门生意,一门交易,讲究的是钱货两讫。而十三卫是您的眼睛,耳朵,是您的刀锋,盾牌,是您最为忠心和可以信赖的臣子。他们的牺牲,为的不是一条两条消息,而是陛下赋予的职责。”
犹如雨后春风,吹散了烦恼,长恭帝的心里似乎宽慰了些,抬眸但见冯晓瑟依旧跪着,便伸手将她扶起:“起来吧,地上凉。”
冯晓瑟松了口气,即便人人都知道马美人是被她栽赃陷害的,但谁又会为马美人出头?但是,在君主面前当像畏惧神明一般,亏废礼节,是为大不敬;信口雌黄,是为欺君。这才是她难以承受的罪名。
长恭帝眉梢眼角一派淡然,想来是不会追究了,冯晓瑟道:“谢陛下。”
“快要做母亲了,怎么还是这样冲动?”长恭帝凝视着她,温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