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民们从四面八方聚集而来,像是滚雪球一般,人数越来越多。而巡逻在棚舍之间维持秩序的兵士仅有二十几人,相比之下,少得可怜。
只要情况继续恶化下去,流民们和兵士争执起来,潜伏在流民中的某些人便会动手,杀几个人,再煽动一番,场面就会一发而不可收拾。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时,远远地,一行人策马狂奔而来。
马蹄扬起尘土茫茫,来人那仪表堂堂的高大身影,出现在流民们的面前。
那人下得马来,只见他头戴乌纱帽,身穿圆领绯色小杂花纹官袍,官袍上缀着云雁补服,脚蹬牛皮黑色短靴,腰间束着装金饰玉的腰带,是一副标准的朝廷命官的模样。他将手里的马鞭掷给一旁的师爷,几步迈上前,朝着流民们一拱手,说道:“本人善城太守冯子康。”
原本你一言我一语,闹哄哄地宣泄着心中怨气的流民们一愣,太守,应该是个很大的官儿了吧。他们祖祖辈辈皆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的庄稼人,见过最大的官儿不过是个里长。人群稍微冷静下来,流民们都定定地看着冯子康,他一身官袍,使得流民们不由自主地敬畏。
这时,有个胆子大的高声喊道:“太守大人,你要替咱们做主。”
“对,替咱们做主。”流民们好似如梦初醒,又激动起来。
“怎么回事?”冯子康沉声问道,面上不怒而威。
自南书房议政,长恭帝决定新建善城,冯子康便开始忙碌起来,穆城,雁城,戚城三城的相互协调,地界的划定,农耕使用的工具……事无巨细,他完成得极为认真。直到昨日,冯子康方才从善城回到京城。一身风尘仆仆,还未来得及喘口气,他便要进宫面见长恭帝,谁知在宫门外头听得御林军的一名参军奏报,城外的流民似乎在闹事,他心中既不安,又焦急,便连忙赶了过来。
负责巡查的兵士小队的队长站了出来,恭敬地朝着冯子康行礼,简单地将事情的始末说了一遍。
听着听着,冯子康脸色阴沉,浓眉紧拧,很多时候,也许看起来是一件小事,往往却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若是无法将流民们已经点燃的情绪安抚,恐怕会出大事。八壹中文網
冯子康犀利的目光缓缓地扫视着人群,每一个人仿佛都能感觉到当中的肃穆。他并未说话,而是走到那小男孩的跟前,蹲下身,看着他那因为瘦弱而显得特别大的双眼,摸了摸他的头,低低地叹息了一声。
轻抬起小男孩受伤的手臂,冯子康先是将那名大婶包扎在伤口处的布条松了,然后拿出一块雪白的帕子,见冯子康的动作,师爷十分机灵地连忙将一个包裹递给冯子康。只见他从包裹里找出牛皮水囊,从里头倒出一些清水,细细地为小男孩擦洗着伤口。
伤口已经不流血了,但皮开肉绽,还沾上了些许泥沙,看着很是狰狞的样子。应该会很疼,但小男孩紧紧地咬着唇,愣是一声不吭。
伤口洗净之后,冯子康又找出一小瓶伤药,小心地涂在伤口上,再拿出干净的帕子包扎好。将伤药交给小男孩,冯子康温和地说道:“每日两次换药,七八日就能够痊愈了。”
小男孩凝视着冯子康,被厨子欺负的时候他没有哭,被碎瓷片割伤的时候他没有哭,被善心的大婶怜惜哭泣的时候,他没有哭,偏偏面对着冯子康,他按捺不住,泪流满面。
他和亲人们生活在千淩江水道旁的小村庄。每年春天,千淩江水道冰雪消融之时,总会河水漫溢,村民们都习以为常。但这一次的大洪水却是不同寻常,深夜里来势汹汹,浑浊的洪水仿佛末日来临一般,房舍被冲垮了,农田被淹没了,亲人被卷走了,他在水中漂浮着,很幸运地抱住了一棵树,在树顶上窝了三天三夜,吃着树叶树皮,这才艰难地活了下来。
跟随着幸存的乡亲们逃难,一路上,人人麻木而伤感,只是本能地行走着,如同他一般境遇凄然的,还有许许多多。
很想家,虽然是土胚屋,夏天热,冬天冷,但家里有母亲的笑颜,有父亲的呵斥,有兄弟姐妹的玩闹,有飘出的阵阵饭香。生活纵然贫寒,只要有家,就有温暖,有牵挂,有盼头。
如今,家没了,亲人没了,他孤身一人,活着是为了什么呢?
他将吃食扒拉进嘴巴里,维持最低的生存需要,他每日里昏昏沉沉,不知今夕何夕。然而厨子的轻蔑、白眼,让他心中的绝望肆无忌惮地燃烧着,那是看不到希望的空虚。
小男孩那从心底喷薄而出的泪水,悲伤,酸楚,凄凉,勾起了流民们心底最深处的痛苦,女人们轻声地啜泣着,男人们不由自主地红了眼眶。
小男孩痛快地哭了一阵,耳中听到冯子康轻声说道:“会好起来的。”
小男孩抬起头,泪眼朦胧地凝视着冯子康,只见他抿着唇,一脸严肃,眼神坚定,似乎能够让人安心信赖。
“大人……”小男孩张了张嘴。
冯子康拍了拍他的肩头:“会好起来的。”说着,冯子康走到流民们之中,朗声道:“各位遭受天灾,从北省千里迢迢而来,其中的种种困苦,本官虽未曾经历,但也可以想见。如今朝廷正在想方设法,帮助大家,同时也希望各位能够信任朝廷,一起共度时艰。”
听得冯子康的话,流民们的心里稍微好受了一些。
这时,一个脸上有疤的彪悍男人挤出人群,声音炸雷一般:“咱们从北省来,听说陛下和光烈侯大人不对付,朝廷不嫌弃咱们就算好了,朝廷又怎么会帮助咱们?同样是人,你们这些当官的,吃香喝辣,咱们就只能吃糠咽菜。你嘴上说得好听,一转身还不知道要怎样算计咱们呢。”
流民们哪里知道光烈侯和长恭帝之间的纠葛,但听疤脸男人说得理直气壮,心中便动摇了,不少人纷纷点头赞同。
冯子康意味深长地看着疤脸男人,好一会儿,方才说道:“陛下英明仁慈,乃是国朝所有百姓的君父,试想,父亲哪里有抛弃儿子的道理?”冯子康谆谆善诱:“家大业大,有太多需要操心和烦忧的事情了,陛下事必躬亲,含辛茹苦,作为子民,是不是也应该体谅君父的难处?”
流民们都是普普通通的百姓,他们其实很淳朴,很善良,冯子康的一番话,很委婉,并不强势,但也更为容易让人接受。
午后的阳光落在冯子康的身上,晕染着柔和的光圈。
“与其等待和依靠别人的帮助,不如自己努力发奋帮助自己。人自助而天助之。各位想一想,是不是这个道理?”冯子康言辞恳切地说道。
见冯子康和善,流民们也渐渐少了拘束,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说道:“咱们有手艺的想过进城去做工,可是守城的士兵不让咱们进城。”
冯子康点点头:“确有其事。也不怪那些兵士,因为这是国朝先祖制定的律法所规定的,外地人没有官凭路引,无法进入城镇。”
“难道朝廷就要咱们一辈子窝在这儿么?”一名脸色蜡黄的妇女颤声问道。
冯子康见时机已到,便说:“京城很繁华,想要安顿下来,或是投亲靠友,或是替人做工又或是做些小生意,但如果没有根基,要在此地生存,也是不易。”
听了冯子康的话,流民们的脸色黯然,垂头丧气。他们大多是随大流,听说京城天子脚下,粮食满仓,人人每顿饭都有肉吃,才来到这里,哪里有什么亲友可以投靠。如今想来,老弱病残需要寻医问药,大人小孩需要穿衣吃饭,有个遮风挡雨的住处,而这些都需要银子。他们的家当随着洪水化为乌有,能活下来,已经是幸运。匆匆逃难,除了一身破旧的衣裳,哪里还有什么钱银可供日常使用。
“太守大人,那咱们怎么办?”身材高大的男人,大声问道。
还未待冯子康说话,刀疤脸男人眯着眼睛,说道:“还能怎么办?活人还能能被尿憋死。是汉子的,就跟着我,咱们杀进京城里,抢光那帮为富不仁的家伙。”
他的声音在空中飘荡着。
冯子康横眉怒目,抬手指着刀疤脸男人厉声训斥道:“一派胡言。人活于天地之间,须有敬畏之心,廉耻之心。穷,苦,不是为非作歹的理由。行差踏错一步,不仅仅不能容于国法,后代子孙,也将被株连。”
这时,早已经收了哭声的小男孩忽然高声道:“咱们听太守大人的。”
冯子康缓了缓脸色,看了看他,说道:“本官乃是善城太守。善城,距离京城三百里之外,那是一座新建的城镇,没有川流不息的人群,没有车水马龙的街道,但那里有生机勃勃的希望。
若是各位愿意,与本官一同成为拓荒者,建设善城,本官承诺,所有人都可以入籍善城,并且每人可以分得两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