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禅位
后殿。
药汁的气味苦苦的,涩涩的,弥漫在每一个角落。
文皇后和冯晓瑟分坐在罗汉床的两侧,下首是太医院的众位太医。
文皇后神色肃然:“张大人,你是太医院之首,请你告诉本宫,陛下的病情如何?”
被文皇后点名的太医张长远乃是正五品太医院院使,为人正派,医术精湛,一直深得长恭帝的信任。
张长远斟酌着,说道:“回禀皇后娘娘,只要过了这一冬,到了春暖花开时,陛下的病情就无大碍。”
文皇后和冯晓瑟闻言,心下皆是一沉。
冯晓瑟冷声道:“张大人,说话无需似是而非,直接了当就好。陛下跟前伺候的人说,陛下今日昏迷前,咳喘剧烈,呼吸艰难,并且吐出血块。陛下的病情到底如何?”
文皇后是长恭帝的原配嫡妻,敏妃乃是二皇子生母,如今,她们是长恭帝身边最亲近的人;将来,她们会是连国最为尊贵的女人。
张太医沉吟片刻:“陛下的病情之严重,已非一朝一夕的症候。臣等换了许多的药方,皆是治标不治本。陛下体弱,严冬本就难过,更兼思虑过度,心血亏损,已然……油尽灯枯。”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是听得张长远的那一句,油尽灯枯,一瞬间,冯晓瑟好似冷不防被利刃狠狠地割了一刀,痛心入骨。
片刻的沉默之后,文皇后平静的声音响起:“知道了。陛下身负江山社稷之重任,无论如何,还请各位尽力。”
“谨遵皇后娘娘懿旨。”
“各位退下吧。”
“臣等告退。”
太医们鱼贯而出。
冯晓瑟就这样呆呆地坐着,有许多支离破碎的片段如昨日刚刚发生一般鲜活,在眼前流连。那如同花开花谢般的美好,虽然短暂,却足以让人铭记。
文皇后走到什锦窗旁,看着飞雪连天,眼里有泪光闪烁,她低声道:“该备的物事都备下吧,冲一冲,也好。”
冯晓瑟轻声应道:“是。”
似水流年,将人生的喜怒哀乐一一沉淀。繁华人生,也许不过凄美的瞬间,如梦似幻影。
长恭帝修养了一段时日,精神稍好,病情缓和,便颁下圣旨——禅位与二皇子连珏。
这是他深思熟虑的结果。
四侯强悍,在连国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本领。能站在朝堂上参议朝政的大臣皆是八面玲珑,心思缜密之辈,二皇子年纪尚幼,没有建立起自己的威望,文皇后和冯晓瑟纵然有能力,但女人困居于后宫,眼界始终有限。孤儿寡母,就怕会有变故。
没有亲眼见证二皇子登上帝位,他到底不放心。
十二月初一,诸事皆宜。
风和日丽。
阳光将明亮和温暖恩赐大地。
大正宫。
金銮殿。
丹陛辉煌,气势宏伟。
长恭帝身穿黑地缂丝十二章衮服,头戴十二冕毓,端坐龙椅,高高在上,俾睨众生。
文皇后和冯晓瑟身穿真红大衫皇后朝服,头戴饰满珠翠宝石的凤冠,分坐长恭帝身侧。仔细看,文皇后的宝座比冯晓瑟要高上一阶,凤冠以十二龙九凤,而冯晓瑟则以九龙四凤。这是冯晓瑟审定皇太后规制时,亲自定下的。皇后为母后皇太后,乃是禀告过天地祖宗,迎娶为君主原配嫡妻,身份贵重。君主生母为圣母皇太后,位序次于母后皇太后。
凡事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一切按照规矩办事,便可以免去别有用心的歪曲利用。
太监诵读着禅位诏书,朝臣们皆身着官袍,头戴官帽,手持笏板,俯跪在地,毕恭毕敬。
“禅位与二皇子连珏,是为长钦帝。”
“两宫皇太后听政……”
“承平郡王连昀,中书令文正道,尚书令吕端然,大元帅殷赫,为顾命大臣……”
“中外臣工尽心辅弼,莫负朕望……”
……
禅位诏书宣读完毕,长恭帝亲手为新君长钦帝连珏戴上十二毓冕,又将传国国玺授给他。
病痛的侵蚀,使得长恭帝形销骨立。他脸色苍白,唇无点色,龙袍好似挂在他身上一般,看上去松松垮垮的。吴名扶着他的手臂,感觉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着,仿佛一片飘零的叶子,随时会凋落。
连珏小心翼翼的捧着国玺,眼里闪动着好奇,这是两百多年前,连姓先祖铁马金戈,创立连国时候的国玺。穿越了无尽的岁月,传到了他的手里。
这一刻,意味着长恭帝连晔成为太上皇,长钦帝连珏,正式成为了连国的君主。这一刻,代表着一个时代的结束,另一个时代的开启。
长恭帝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疲惫,但一双眼眸熠熠生光:“珏儿,如今你是连国的君主,定要励精图治,节俭爱民,莫要辜负朕对你的期望。”
连珏跪倒在长恭帝跟前,恭敬地磕了一个头:“儿子谨遵父皇教诲。”
连珏抬头,迎上长恭帝的目光,长恭帝从那一双清澈的大眼睛里,感受到了满满的孺慕之情。
长恭帝含笑:“珏儿快起来吧。”说着,伸手扶起了连珏。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朝臣们齐声恭贺新君即位。
“众卿平身。”
连珏清脆的童音在大正宫久久回旋。
此时此刻,长恭帝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在他的生命将要走向终点的时候,他终于完成了他的全部使命。
连珏,这个还未出生,就寄托着他全部希望的孩子,好似一株小树苗,一日一日地在他跟前成长。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将自己的经验所学教授他,将自己的所有给予他。
连珏所要面对的未来,是可以想见的坎坷,他尽全力,让这条路更为平坦一些;他尽全力,哪怕背负骂名,也要做得更多一些。
他未竟的事业,连珏会替他完成。他的锦绣江山,连珏会替他守护;他的生命,连珏会为他延续。
人的精气神,很多时候,是靠着一口气支撑着。如今长恭帝心愿已了,支撑着他的那口气仿佛渐渐散去,血气攻心,竟然一口接着一口,不断地吐出血来,不多时,晕了过去。
“陛下。”随侍在长恭帝身侧的吴名撕心裂肺地喊着。
血落在龙袍上,开出一朵绚丽的红花。
吴名的声音,惊动了所有的人。朝臣们大都被这变故惊了,呆立当场。
文皇后和冯晓瑟齐齐扑到长恭帝身边,看着他气息微弱,奄奄一息。文皇后泪盈于睫,拿着丝帕想要为他拭去唇边的血迹,不料血似乎越抹越多,直到将丝帕染红。
文皇后声音颤抖:“陛下……”
冯晓瑟强压着心头的惊惶,急切地高声道:“传太医,快传太医。”
“传太医,快传太医。”吴名一脚踹在一个小太监身上,咆哮道。
“父皇,您怎么样了?父皇。”
连珏紧紧地握住长恭帝的手,可那冰凉冰凉的感觉越发让他胆战心惊。
两汪眼泪蓄在眼眶里:“父皇……”
连珏幼小的心中,对于死亡已经有了隐约的认识和莫名的恐惧。
“不许哭。”冯晓瑟厉声呵斥道。
“连珏,你是长恭帝的儿子,你是连国的君王。你的父皇锐意图治,内政修明,是一位得百姓赞颂的明君圣主。如今,江山社稷的责任交托到你的身上,这是重如山的信任。男子汉,就该像你父皇那样,有所作为,顶天立地,而不是惶惑不安,哭哭啼啼。父皇对你的期盼,难道你忘了么?”
金銮殿无比寂静,让冯晓瑟的声音更为清晰。
连珏紧紧地攒紧拳头,将那眼里打转的泪水硬生生地忍了回去。
“母妃,我知道了。”
冯晓瑟眼神坚定地鼓励着:“去吧,去做一个君王应该做的事。”
连珏点点头,又望了望一旁的文皇后,只见文皇后眼泛泪光,朝他微微地点头。
连珏转过身,面对下首众臣,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双眼缓缓地环顾四周,像是在检视着他的河山:“众卿可有事启禀?”
他的神色坚毅,昂首挺胸,犹如风雨交加时依然屹立的小青松,也许稚嫩,但绝不屈服。
朝臣们皆是沉默。
片刻之后,连珏朗声道:“奏折交由政事堂,由门下,中书,尚书三省共同商议。退朝。”
朝臣们连忙跪倒:“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太医们终于赶到。众人七手八脚地将人事不省的长恭帝抬到步辇上,送回元乾宫。
长恭帝悠悠地转醒。
这些日子,他时而清醒,时而昏睡,生命的力量在他的体内缓缓流逝。
转过头来,便见到冯晓瑟坐在书案前,面前是厚厚的几摞奏折。她很专注,细细研读,并不时地提笔在纸上记录着重点事项,然后贴在奏折上,再交由长钦帝连珏批复。
仙鹤铜宫灯洒落融融的火光,将她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