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过分打击敌人,反而会失去第三方合作。 那一刻宁孝容的动容,使楚风流和轩辕九烨清楚地知悉,宁孝容已经开始不确定。一切,转折于林阡的只一句。 宋贤竭尽全力,总算暂缓了赵显性命之危。气息微弱,赵显紧攥住阡的手:“胜南,不要听她,不要……我死不打紧……” “不会死,我们三兄弟,和赵大哥还有很多账没有算。赵大哥和爽哥,是我们三兄弟的两大债主。”
胜南低声回答,十多年来,谁都没有见过胜南这般疲惫虚脱,功力尽失又身负重伤,真像胜南说笑的一样,二月注定不是好月份。宋贤鼻子一酸,纵然如此,胜南还会说笑…… 赵显强撑着体力,忍不住笑起来:“是啊……你们三个,都是酒鬼……” “回山东去,还想坐下来,喝您亲手酿的酒。”
同样命悬一线的胜南,好像不觉得他自己会死,生命力如此旺盛,竟也给了赵显求生斗志,赵显努力点头,思维还算清晰。 当是时,楚风流使了一个眼色给胜南背后的唐进,示意他趁其不备,突袭胜南,只要唐进一击成功,不必管宁孝容是否犹疑,楚风流就可以收到两个好处,一是林阡死,二是红袄寨军心瓦解——唐迥、赵显、唐进,如果红袄寨发现片刻间有这么多将帅接连叛变…… 没有办法,她要补救她的疏漏,就必须让林阡死,虽然,她本意并不希望林阡死…… 唐进得暗杀之令,刚靠近只半步,竟被吴越眼疾手快立刻打断! 为护胜南安全,吴越怎么可能不比平常警惕百倍,一旦察觉唐进不对,即刻伸手直接拨开,极速没收了他手中兵器! “怎么?唐前辈也想要向我们三兄弟讨酒债不成?”
宋贤讽刺的口气,潺丝剑即刻出鞘拦在唐进身前,有他们在,胜南和赵显的对话,可以不受阻碍地继续下去。 “我……我……”唐进支支唔唔,满面通红,少顷,无话可讲,重重叹了口气。 “唐前辈,记得我三兄弟与唐前辈相识,是因为盗了您的马车,贪玩无知,竟把它赶进了河中央,若不是您发现及时一路赶来,毫不犹豫地出手相救,我三兄弟,恐怕早就溺水而死,我们三条命,都是唐前辈您救的。”
唐进动情点头,再度叹了口气。 “寨主成立红袄寨,唐前辈是元老功臣,与我三兄弟亦师亦友,关系再亲近不过。十八般武艺,唐前辈样样都精通,还有满腹经纶,惊世谋略。在红袄寨,其实是大材小用,唐前辈的确可以有更好的出路……” 唐进泪眼模糊:“胜南……不必再说……” “好,不再说什么,人各有志,我决不强求。”
胜南轻声道,“只是,冲着救命之恩,还有昔日种种交情,我也实在欠了唐前辈好几顿酒,可惜唐前辈即将离开红袄寨,他日再无把酒对酌的机会,趁现在身上还留着从金北那里搜出来的半壶,如果唐前辈不嫌弃,胜南愿以此为唐前辈饯行。”
说得真挚而诚恳,唐进不禁百感交集,只呆呆地望着胜南先干为敬,表情木讷。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唐进不知怎地,满脑子萦绕的都是这一句,仿佛,气氛就是直冲着这一句被营造了,他唐进的对立面上都站着包括胜南在内的故人,而一旦离开之后,所谓更好的出路又在哪里?只怕更加坎坷吧,像现在这样不就够了吗,没有被证明的荣誉,可是有被承认的交情,尽管大材小用投闲置散了,可时事就是要你英雄失路的,你再怎样寻求改变,不过是把原则破了、把过去弃了、把本来丰盛的那些也削弱了…… 颤抖着想接胜南的敬酒,唐进开始泪流满面,停在半空中的手,无论如何也不肯移动半寸。 “唐前辈,没有那个地方,没有我们想象中那么完美的地方,当年也是同样的几个人,诱惑我去金北,一次又一次,理由都一样,都是人事关系的繁杂,可是纵然是金北,也没有逃得开人事争斗,否则,五虎将不会分崩离析。”
阡收回酒,不必去确定他留不留,唐进已然痛哭流涕得像个初出道的孩子。阡的视线,移到唐进身后一直眼圈通红的范遇身上,四目相对,范遇不禁身体一颤。 “范遇,也想尝试这壶酒么?”
范遇听命上前,自动自觉地,代替唐进接过这半壶酒,谁见了林范二人举动都觉蹊跷。饶是吴越宋贤,也备感奇怪。只有楚风流了解,当林阡对赵显以信任打动,对唐进以交情故纵时,对这个一直隐藏得最好的范遇,他依然觉察洞悉了,似乎,要以威严收服…… “也想离开我红袄寨,到金北去谋生机?”
阡轻声问,毫不保留。 楚风流一震,预料不到林阡竟敢亲自把隐患揭露公开,此情此境,公开隐患明明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可是看林阡既然敢这么强行地诱发出危机来,显然有十足的把握化解它,楚风流不知怎么形容内心惊诧,如果说平常的林阡靠的是饮恨刀去镇压去征服,那么现在的林阡处于生死交界,他到底凭什么在威胁…… 范遇含糊地回答了一声“是”,举棋不定。 “我听说你酒量很好,千杯不醉。”
对饮三个来回,范遇苦笑,不言不语。 “战场上,你审时度势,旁人都料不到的,你了如指掌。”
范遇脸上微微变色:“林少侠如何清楚?”
“道听途说。”
范遇冷笑:“军中从来不曾用‘审时度势’形容过我,形容我的,只是‘乌鸦嘴范遇’罢了,一切祸事,都是被我范遇言中,一次不落下。”
原来和唐进一样的怀才不遇,处境还要再差一些。吴越听得色变:“范……范遇,我们都以为,你不会在意……”那本来,就是玩笑话而已。 “其实你明白,去了金北,摆脱不了这些阴影。”
阡洞悉他的心理。 “是,我懂,去哪里,都是一样。”
范遇低下头去。 “你不是为了别人的评价而活,只是因为没有达到自己的预期而失望。”
阡一笑,“这个预期,不是地位上的预期,而是心理上的预期。”
范遇一惊,点头,轻叹:“每每一战过后,看着战地荒芜、军营寂寞,都难免自暴自弃,我总是有那种感觉,感觉我们红袄寨的坚持,不过是苟延残喘,我们这些草莽流寇,终究有一天会被金人尽数剿除。这么多年,根本没有我想看见的,属于战争的豪情,有的只是荒芜……而且、还越来越荒芜……”范遇情绪低落,说出来的话教乐天的宋贤听到了,都忍不住为这种悲观倒吸一口凉气。 “是征人,就注定要守着荒芜的边疆,不得悔恨,不得放弃,不得自暴自弃。”
阡轻声道。 范遇一怔,阡续道:“它荒芜寂寞,它却至关重要,决不能丢弃,从一而终都要有人不后悔坚守。范遇,你该懂我说的。我们的红袄寨,就算最后的下场是摧毁,也从不可能崩溃,何况,不该这么悲观的是不是?连荒芜都能坚守,还怕打不出豪情?”
范遇噙泪点头,阡微笑看着他的回归,不再与他对饮。 范遇没有势力,可是范遇的想法,是红袄寨这次战败的原因,太多人的心里都有这样的状态,被轩辕九烨和楚风流引发的悲观丧气。阡虽然最后到来,阡却一目了然。常胜不败的红袄寨,必须要承认这次的失败方能跌倒了站起来。 轩辕冷冷看着这半壶酒释乱。先前还空中解体的红袄寨,竟因为这个已经和饮恨刀彻底无缘的林阡而重新聚合。 “要把林阡,解决在战争以前。”
所以,应了轩辕这个提议,金北前十能到的都到齐了。不必寄希望于薛焕出刀,想杀现在的林阡,换谁都可能轻而易举。 但真的杀得了林阡吗?除了潺丝剑与覆骨金针双重保障之外,红袄寨里有太多蓄势待发的力量,全都忠心于他,坚不可摧,牢不可破。纵使是薛焕出刀,也一定觉得棘手。 而轩辕身边最关键的第三方势力宁孝容,蹙眉思虑良久,似乎有所动摇。她的动摇,令寒尸节节败退,而红袄寨的凝聚,亦迫使金北增援的叶不寐和罗洌备感吃力。 “总算见识到了林阡久违的骗术。”
轩辕阴冷地笑着,讽刺,“宁姑娘,你竟与眼前众人一样愚昧,被他言语说动?他于你有何恩情?且不谈吴越红袄寨是否有罪,林阡私闯你圣坛盗药,这桩罪名,铁证如山。”
宁孝容被一语提醒,点头:“不错!上次被林阡逃走,这次说什么也不再放过!”
“可惜你宁家寒尸不过如此,恐怕奈何不得林阡杨宋贤。”
轩辕激将口吻,“不如寒尸退却,由我金北直接与他红袄寨决战!”
宁孝容怒道:“奈何不得林阡杨宋贤?要教他们见识到,破坏我宁家秩序,会是怎样一个下场!”
陡然,宁孝容双手间不知窜出怎样的生灵,细微到极致,肉眼觉察不出,却显然是宁孝容贴身至宝、看家本领! 那毒灵对准林阡迎面而袭,无影无形,教覆骨金针再玄妙,潺丝剑再精奇,也捕捉不了,更破解不得!与此同时,这毒灵的锋利一击,将四方毒阵齐齐唤醒纷纷出动——世上最危险的攻击,不就是这般的铺天盖地却难以察觉更不可能设防!? 轩辕冷笑,这一刻,宁孝容就是他最直接最便捷的武器以除林阡…… 不曾想,偏就是这一瞬,战局里极速掠过一个身影,来势汹汹迫退一切剧毒。毒阵的强大杀伤,因为这突如其来的身影强有力的一破而直接瓦解!聚得虚无,毁得飘渺,只有适才身临其境的人,才隐约察觉到薄雾中有杀气,回味时方觉后怕。 于林阡身边落定,那破阵少女面带怒容,厉声喝止:“宁孝容,你大胆!”
黔西毒兽之王何慧如,在宁孝容面前,她威慑如何,一目了然。 何慧如?她到来未免太过及时。楚风流正自叹息,忽然心念一动:是何慧如到得及时?还是林阡故意拖延时间? 是啊,何慧如怎么会进来寒潭?她分明,应该是和抗金联盟的其余人马,被拦截在了寒潭之外不得进入,难道,邪后和金北联合阻截的人马,已经被越风等人这么快就攻破?不可能!但如果说何慧如一开始就藏在宋军之中也于理不合,她不可能看着林阡一次次置身险境却一直无动于衷、到现在才肯露面……楚风流蹙眉,预感事态有变。 何慧如一出现便声威大震,岂止宁孝容毒灵惧她,寒尸之中或有摆设毒障以困红袄寨者,何慧如破解不费吹灰之力,弹指即散。 “何教主,林阡私闯圣坛罪无可赦,孝容依法制他,自问并无过错。”
宁孝容极力辩解,这世上,她可以不用和任何人打招呼干她想干的一切,但何慧如除外,当她宁孝容辛苦养的剧毒,就算不臣服何慧如都必定忌讳她,就注定了宁孝容一生都不能逾越这道不必明言却清晰存在的障碍。 慧如二话不说继续破阵,手段强硬气魄空前,片刻之间,所有毒灵威胁,或屈服或被拆除,宁家毒灵向来看不见摸不着,但有了慧如入局,就明显感知得到那种溃不成军和支离破碎。 “你有你规矩,我有我原则。”
慧如冷冷给予警告,“你敢对他不利,就是罪无可赦。”
她说过谁扰盟王忧心就必定会除之而后快,就当然不可能再放纵宁孝容滥用毒障来杀她的盟王! 宁孝容看毒障皆毁、能依仗的只有寒尸,态度依然执拗:“何教主熟知孝容的脾性,孝容不能容忍有谁破坏宁家一丝秩序,违者格杀勿论,不管他姓甚名谁!何教主更该知晓,孝容要杀一个人,就会杀了每一个可以为他去死的人,谁都不例外,希望何教主不在这个范围之内!”
“不凑巧,我就在这个范围,你敢连我也杀?”
何慧如冷冷回应。 “既然如此,孝容如果有任何冒犯,都对不住了。”
宁孝容脸色一沉,欲向寒尸发号施令。 “你要考虑清楚后果,你宁家毒灵,我向来不干涉,但若是冒犯了我,你今后就不再有毒障可依。”
何慧如语带威胁,“听我命者,悉数没收,不听我命,一概不留。”
语气冰寒,地位骤现。 宁孝容大怒,言语相抵,敌意明了:“有什么可得意?你何慧如能控制的是毒兽而已,我宁孝容能控制的却是寒尸!”
阡骤然听出端倪,宁孝容心里恐怕一直都隐隐有反叛的念头却从不敢逾越,可是一定有人会在宁孝容的耳边这样提起过且不止一次,是不是轩辕九烨授意,一听便知。 慧如万万想不到宁孝容会顶撞她,多年来稳固的地位被宁孝容一语藐视,慧如面不改色却显然已被触动,当即从五毒教中调兵遣将,应接这场挑战。众人皆知寒尸与五毒的对阵箭在弦上,个个面色凝重,不知宁何两家最终的下场会不会是两败俱伤。阡暗叹,轩辕九烨随意的一句话都会害死一支精锐,现在看来,又未尝不对,挑起了吴越和宁孝容的对战在先,如今,又激发了何慧如和宁孝容两家拼杀! 偏执和冷傲的交锋,固然到处充斥着威胁,却好像,少了点什么,如果,再加上气势就好了……阡微蹙眉,要在轩辕九烨这条毒蛇面前消除宁孝容和何慧如的战争,并不是没有可能,但是他需要一个条件,这个条件,就是气势…… “宁孝容,你没有资格挑战她!”
气势,气势应该和慧如一起来了啊……阡期待的气势,她说来就来了……“你不要忘了,你跟她不一样,你靠的是血统,她靠的是本事!”
盟主之威,竟然这么有效,不仅有气势,还一针见血,宁孝容比不上何慧如的地方就是这一点:宁孝容靠的是世袭,何慧如却是生来带着的本事和洞察一切的睿智! 宁孝容果真面色一凛,停止挑战,楚风流亦是被这一句一惊,冥冥之中是命运在提醒吧,谁靠的是血统,谁靠的是本事…… 熟悉的声音,令阡耳朵一动,转过脸来,薄雾渐渐消散,吟儿在寒尸当中特点鲜明,海将军携短刀谷人马随行,戎容壮观。阡忽然暗笑自己,其实吟儿的到来是自己部署安排的,自己为什么还这么期待…… 有种感觉很奇妙,很多人都可以在生命里举足轻重,但终归有那么一个,见到的时候没有忧愁没有郁积,虽然含蓄却又绝对,会发自内心的开心。 吟儿带着盟主气势,穿越疆场而来,对即将呈现眼前的大战漠不关心,只在千军万马之中找到此心唯一的归属。 又回到阡的身边,吟儿带着一抹自信的笑环视四方,眼神撇开金北前四直落宁孝容脸上:“宁孝容,这里每一个都是可以为林阡去死的人,可是这里的每一个,都很可能会给你带来大麻烦!你最好认真地掂量,看看你制得起制不起他!再问问自己,难道你为了证明你家的规矩,敢冒全军覆没的风险、宁愿得不偿失?!”
当吟儿以一句“这里每一个都是可以为林阡去死的人”封死了宁孝容恐吓的“会杀了每一个可以为他去死的人”,宁孝容不禁一惊,事实如此,宁孝容不得不信,而纵观大局,抗金联盟战意鼎沸,是宁可和寒尸同归于尽也绝对要保证林阡安然脱险的! 而真正打动宁孝容的,又何尝不是吟儿说的“得不偿失”?!紧锁眉头,宁孝容真的开始重新掂量这场战事。 “数月不见,盟主还是那样的一语中的。”
轩辕九烨第一句,竟是微笑着夸赞凤箫吟。 谁都难以猜透,轩辕九烨心里到底还会有怎样的杀人大计,就在宁孝容心中的天平已经倾向于休战和解的瞬间,轩辕九烨竟然没有用一丝阴谋诡计把宁孝容诱引回头,反而带着这般的表情赞扬吟儿,似乎,他承认了宁家要杀林阡会得不偿失,听他的意思,是想促成宁孝容和抗金联盟和解? 不管如何,这里的每个人都见识过,轩辕九烨是怎么单凭一个字一句话就毒死人的,在这关键时刻,他的每一个举动,吟儿都要尽全力来揣测来应对来消除。 这时候轩辕九烨心里在盘算什么,饶是楚风流都猜不清楚,楚风流,也根本没有心情猜轩辕九烨下一步的计划,而是,在疑惑,在恐惧…… 乍见凤箫吟率军而至,金北与红袄寨包围之外,仿佛有无穷兵马蔓延开去,直向远山之末,可是,楚风流并未看见魔门主力兵马败退,也就是说,越风、叶文暄、莫非那些接应的军队还不曾突破寒潭险阻,那么,何慧如、凤箫吟这一路人马又是从何而来?而且,凤箫吟不应该在魔村之外吗?难道,得到了林阡的指引?选择了另外的途径? 楚风流显然始料不及,心咯噔一声,难道,她金北与魔门的重重包围,已经被谁从外而内直接捅破?是啊,这一道道密不通风的铜墙铁壁虽然坚牢,但只要有一堵之间闯进了不该进的人,会往两面同时开始破坏销毁,铜墙铁壁,终成断壁残垣! 那这策划销毁的人又是谁?楚风流眼里蓦然全是震慑的泪,凝视着林阡,她无言以对。 想起来了……真正会调虎离山的,欲擒故纵的,甚至请君入瓮的,是林阡啊,他生死交界,却在宋军之中指挥若定,他其实,从头到尾一直在布局?他从步入寒潭的第一天起,就一刻都没有停歇过他的布局,在她楚风流毫无察觉的时候,他部署了何慧如和凤箫吟这一路人马在此刻从天而降,是这一路楚风流没有预料到的人马,沿途通行无阻长驱直入…… 她楚风流,是什么时候百密一疏,任林阡和凤箫吟取得了联系? 她拼命回忆着,隐约好像有了些印象……恐怕,恐怕真的百密一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