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的吟儿,今生今世,注定你不会寻到身世之谜。 归路上,阡眼前浮现的,一直都是吟儿憧憬的眼神和惆怅的神态。吟儿怕是永远想不到,他和她心心念念要去寻的老头子,竟会是他们最大的敌人完颜永涟……多年战乱,吟儿早就把这个南北前十的统治者理所当然看成了仇敌,若突然告诉她她过去的前十七年立场都是错误的,她辛苦缔造的功业全被颠覆,她努力实现的人生全被瓦解,她拼命坚持的信仰也全被粉碎——换他他都不能承受,若吟儿得知情何以堪?! 吟儿的信念显然是根深蒂固的,从懂事起就被她的云蓝师父灌输抗金的思想,之后遇到的全是纪景等人的类似教育,小小年纪就参加了那么多的明争暗斗,也根本体验过民生疾苦,早就以抗金为己任,一知半解的时候还常常张嘴闭嘴都是功名……面对抗金事业的冷淡吟儿不是没有动摇过,那个曾经还动摇过的凤箫吟,偏偏是因为遇到了他林阡才开始坚定的,这几年坐稳了盟主,根本就是盟主的不二之选…… 为什么,竟然是这样的一种身世…… 竟教心愿与身违…… 吟儿为贺兰山叹息的话还反复心间:“如果我是她,有对十恶不赦的父母亲,一直站在抗金的对立面上,我一定不会认他们。”
贺兰山可以认冷冰冰,因为兰山只是个普通的大夫,吟儿是谁?吟儿是盟主啊,前些年她引以为豪的战绩,到最后会成为对她自己的嘲笑……当日吟儿话音里全是羡慕,除了羡慕,却也听得出吟儿并不能忽略金宋之分,吟儿的这个偏见,源于吟儿是盟主她当然在意金宋之分! 川北之战的多事之秋,楚风流和陈铸的连续打击却是截然相异的两条线,一条正对着他林阡的信仰,一条则对准了他的热爱…… 而林家军的几位首领,恐怕已经和自己出现了信任的裂痕,石中庸一直对楚风流意见保留,而柳五津和路政最近总是在为寒泽叶悔恨,陈静则更加不安稳,几天之内,便传递了不少谷内信息,大多无用,却实在扰乱人心。 阡对盟军,原先是绝对信任的。但这个从始至终一直存在的第三人,如果不是刻意跟踪他,根本不可能尾随到陈铸这里。奇也奇在,脚步声最初出现,却不在盟军驻地。到底是谁?如果不是曹苏顾范,就必定是柳路石陈,若真是后者,不正是说明了信任危机不是吗? 藏妥了对吟儿的顾虑,定了心,立即以他多年的细作经验反查这个人。这人明显武功平庸经验拙劣,不过两个转弯,已经完全暴露在他的面前,杉木之后,他遥看这女子远去背影,僵立原地。 离别时陈铸的话还响在耳侧:“这第三个人,便由你解决了。”
若真是曹苏顾范派来的细作,就地便可以解决,若是柳路石陈的别有用心,可以继续监视,直到最后与他们挑明,可是……眼前人竟是自己亲生母亲?真教他对着这个事实,束手无策!竟然……想到利用他林阡的亲生母亲来监视他!? 玉紫烟没有见过他,可是他永远记得建康城无意邂逅的那一幕,当母亲还以为他是个路人所以没有记得他,他却清楚知道自己面对的人是谁,望着她的短短一刻,把十几年来的遗憾全都消除了,那是自己的亲生母亲,一瞬就可以完全记住,轮廓,身形,气质,深刻在心里,是自己最重要的人…… 竟也来了……来了川东,猝不及防。 究竟是怎么回事,玉紫烟为什么会跟踪他,到底是谁在安排?这样的策略,太高妙,太刁钻…… 柳五津、路政、石中庸、陈静,竟是一个都不能再交心了。 回到联盟时,只能做惯常所做的事,只能装作若无其事,与郭昶孙思雨问事,去察看祝孟尝向清风杨致诚军容,在人群里找到吟儿,和莫非、海逐浪、厉风行等人谈心说笑。 一边这么做,一边留意着柳路石陈的动向。 “二大爷,你又长老了不少啊。”
吟儿嬉笑着走到小秦淮帮主李君前面前,暌违数日,李君前略显疲累。一向私交甚好的他们,说起话来也是这般的肆无忌惮。 “没半句好话!”
李君前佯怒,“我想好的祝贺你们成亲的客套话却都被堵住了!”
“咱俩谁跟谁啊,不用客套!”
吟儿呵呵笑着去拍李君前背,那么开心,这无忧无虑的情景,阡希望一生都见到。 “凤箫吟,你怎么好像……又变矮了?”
李君前抓住机会还击。 “是吗?”
那丫头立刻上了心,回来跟阡验了验身高,脸上挂着愁容,“竟是真的……” “哪里有人会变矮?看来是鞋买得不如上次。”
阡微笑,回头问李君前,“怎么样?越风他,回来吗?”
李君前摇摇头:“越风他,还是决定隐居去了,是真的去隐居,云游四海,悬壶济世……” “若是隐居,到也罢了,只要不去帮越野对付咱们,就是谢天谢地。”
厉风行说。 “隐居……”吟儿蹙眉,“越风他,的确是这个心愿……那便祝福他吧……不可强求……” “嗯,就要这样,有些人愿意继续干,才创造了好条件给另一些人退隐。”
阡微笑拍拍吟儿的肩,柳路石陈在半刻之内都已不见。可想而知去了哪里。 与林家军几位元老的信任危机,一触即发。 而他的抗金联盟,对川北之战的设想还很单纯,这样的情势下,厉风行、李君前、莫非这些知交好友,他一个都不想去打扰。复杂的人事,颠覆的想法,溃烂的旅程,他不希望他的抗金联盟也被牵涉。 现在他唯一能求助的,就只有天骄。 何其幸,最终还有人可以倾诉,值得倾诉。 夜晚,与天骄会面时,心中尚存一份感激,将这信任危机诉诸天骄,天骄沉吟片刻,果然点头:“若真是柳路石陈几位前辈派人监视、跟踪,那么,一定如你所说,他们对你存在不信任。”
“或许,是因为情势太凶急,他们过于心焦,所以失了分寸。”
林阡叹。 “上次已经告诫他们要绝对互信,竟然还这么做,实在是有些过分……”天骄面带愠色,“然而在这关头,你与陈铸不避嫌反倒私下会面,竟没有考虑轻重吗?”
阡早已想到应对方法:“我与陈铸会面,是为了试探他。”
“试探他?”
“楚风流的话是真是假,其实不仅石中庸前辈怀疑,我自己思前想后也觉得不妥,也担心她会丢弃原则、骗我给我设圈套。正巧此时,陈铸也来找我,我应约而去,正是要看陈铸的邀约会不会是个挑拨离间的圈套,如果是,那楚风流的话,我要重新审视一番了。”
阡说。 “其实,有太多两难的决定,第一次作出来的就是正确的。如果事后推翻,可能就会一直推翻。所以,还是不要轻易推翻。”
天骄微笑说。 “第一次作出来的,就是正确的?”
阡蹙眉,想起的更多是关于吟儿的那个决定。 “是啊,你选择信任楚风流,做这个决定的时候你是清醒的,如果事后通过推敲陈铸来推敲楚风流,你已经是慌乱的,多疑的,第二个判断,远不如第一个清晰。从这里开始,判断的依据就越来越站不住脚,会一直推翻,直到失败。”
天骄说。 其实天骄说的话,就是他心中所想。知他者,果然天骄也。 “那么,陈铸他,到底与你谈了些什么?”
“无关痛痒的话题。无非是感谢我救了楚风流。至于他邀约是否圈套,实难辨识……原本想看陈铸有没有派人跟踪我,却想不到,跟踪我的人脚步回到了联盟……而且,还是我的亲生母亲……”阡叹了口气,“我几乎已经断定,就是柳路石陈四位前辈让她去的。”
“我明白了。胜南,你放心,我会尽一切可能帮你们消除芥蒂。”
天骄轻声道,“不管陈铸有意无心,我都不可能让你们互相不信任。”
“在此先谢过天骄。”
“你如今要做的,就是坚持你的第一判断。”
天骄说,“柳路石陈四位前辈,他们或对越野不满,觉得昧着良心抛弃陕西义军无可厚非,或对楚风流怀疑,觉得楚风流并不能完全取信,或又是被谷中形势所逼,一时心乱如麻。你应该都能体会,万望你不要对他们不信任。”
阡微微一笑:“从不,也决不。”
“那便好。给我一两天的时间。我来向他们述说。”
天骄说。 阡和天骄,却没有意识到,再快,都已经来不及了…… 此夜晴朗,漫天是绚烂星河。 吟儿站在路口,倚树看着天象,等候阡与天骄议事归来。 战事延期了,伙伴们也都到了,尽管察觉出短刀谷有那么些焦虑,都不影响吟儿即将成婚的好心情,明明看不懂天象,可是看着的时候就忍不住轻松地露出笑容,不管过去未来如何,此刻她都是最幸福的。 背后的脚步声却那样沉,听得出心事重重。 “无良马贼,怎么这么愁眉苦脸的?”
转过头,吟儿新奇地发现柳五津的眉拧得比石中庸还紧。 “凤箫吟,其实,你知道胜南今天去见谁是吗?”
柳五津问。 吟儿不禁一愣:“什么?”
“只不过,你知道胜南要见的是一个金人,所以在回答我们的时候,你说你不知道胜南去了哪里。”
吟儿忆起她替阡捡信的那个瞬间,一怔,这才想起了什么:“你……你们竟在我们身边,安插了眼线?!”
不禁有些气愤。 “为何纵容他?明知道现在这个时刻,他不该去见金人!”
柳五津痛心地说。 “他只是收到了信而已,至于去没去,还不能肯定。”
吟儿立即反驳。 “不,他去了,他的老朋友,金南第八,诡绝陈铸,地点我都可以说出来。”
柳五津摇头,语带惋惜。 吟儿觉察到他目光里的不信任,怒从心生:“原来,你们还不止一个眼线?!你们竟派人暗中监视他!?”
“若非如此,我们还不知道,他和陈铸一直都有联系……”柳五津面色痛苦。 吟儿怒极:“短刀谷的细作,难道都是用来内耗的?不去监视敌人,却来监视主公?可知你们这样的不信任,是对他的最大不尊重!?”
“多事之秋,与金人不保持距离,瞒着我们这么多事,一定要和金人接触,是他林阡自己犯错在先。”
柳五津从来不称呼林阡为林阡,这样的改口,显得尤为生疏。 “我不知你们短刀谷到底又发生了什么事,但是柳前辈,此时此刻的你,真让我觉得陌生。”
吟儿试图平心静气,却无果。 “此时此刻的他,也让我觉得陌生。从前他有什么事都会向我们征询意见,但现在,竟什么都不愿与我们商量!”
柳五津亦有些气愤,“不找我们,反而找敌人,他可知道,他的行为根本是危险至极!?”
“征询意见?那你们自己呢?可有征询过他的意见?!”
吟儿嘴不饶人,原先只想为了阡而驳斥柳五津,却不曾想,这句彻底令柳五津震惊当场:“什么?!”
“明明已经择他为新主,可你们对他澄清过一切吗?三年来,你们一直都在他的身边,可是从未告诉过他,饮恨刀里有‘天之咒’,也没有告诉过他,‘江山刀剑缘’哪怕一个细节,更不曾与他提起过,苏降雪的存在,短刀谷的党派之争!什么话都是一语带过,所有事都是他自己摸索自己撞出来的,哪里征求过他的意见!?”
吟儿噙泪,赌气说,“不错,谁都知道那个负担太重,谁了解都可能会要退缩要放弃,可是也不能怕胜南放弃,就对他隐瞒一切,让他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全力承担起这一切!试想你们都不能对他推心置腹,又怎可能得到他的挖心掏肺?”
“这……这是谁对你说的?是胜南对你抱怨的?!”
柳五津语声颤抖。 “不是谁对我说的,是我自己亲眼看见的,夔州之役刚打完,就被我听到你和路政前辈述说短刀谷的党派之争,风鸣涧和海逐浪两位将军的分歧,是源于你们让风将军对海将军的牵制,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浪费了盟军一次根除南北前十的好机会。”
吟儿说,“党派之争,早就开始,一直都在祸害,可你们,却不对胜南述说只言片语,明明就是不信任他的表现!”
“所以,胜南就不再信任我们?”
柳五津听得心力交瘁,吟儿听他语气哀伤,不禁一怔而语塞:“不……他……没有不信任你们……你多心了……” “不告诉他党派之争,是因为当时的我们,谁都不想影响他的生活啊……”柳五津黯然神伤,“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没有一件对他不利……他怎么可以,这样误解……” 吟儿一听便慌了神,敛起愤怒,略现慌张:“不,适才的这些理解,都是我的,绝非胜南的……” “凤箫吟,其实,胜南在有些方面,想的一定与你一样……我早在怀疑,胜南的一意孤行,是不是出于对我们的不信任,是不是出于对内战的反感……今天……才总算验证……”柳五津叹了口气,“以胜南的性格,必定憎恨……党派之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