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骄!?”
景胤乍见徐辕先是一怔,收回戟来转头端详林阡,“盟王(和谐)林阡?”
林阡知这景胤属于景州殿的护卫军铁鳞卫,心念一动再次想起那个同属铁鳞卫的景岫。 午后才回到川北的林阡,一直忙于调查川北大火直到深夜,原定是明天一早再把景岫的死讯带到景家去,想不到为了追奸细刚好经过这里,情知这是天意,所以叹了口气,正要上前对景胤述说。 孰料景胤陡然又提起戟,出乎预料敌意不小:“我有什么误会?正因他是林阡,才可能想到天阙峰上来!无非跟苏降雪一样,想证明自己罢了!”
天阙峰?我为什么想上天阙峰来?又跟苏降雪有什么关系?林阡蹙眉,他无需动手对付景胤,徐辕冯虚刀已经将这一戟打到几丈远去。景胤武功比徐辕差上一大截,情知打不过他,恼羞成怒:“徐辕……素闻你武功绝顶却虚怀若谷,我最敬佩你的就是你从来不曾觊觎过天阙峰半次!想不到,今天你,你竟……助纣为虐!”
“他是为追奸细才上天阙峰,不是故意,绝非存心。”
徐辕正色说的同时,景家铁鳞卫已经循声而至,山顶附近火把云集,难得深夜这么热闹。人群正中央,少主景州殿才七岁小,如冰如雪的仪容之间,竟有一丝圣洁不容侵犯,不像是个少主,倒像是个神灵,难怪景家的少主年纪虽小,家族却从上到下地服从。林阡和景州殿照面之后,那孩子一直仰望着他,眼神中没有半丝畏惧,却很明显地在慢慢融化。 “徐辕在这里,代主公向各位赔罪。”
徐辕正色对景州殿说。 “不必赔罪。我信你说的,他不是故意,也绝非存心。”
景州殿转过脸来,看着徐辕以宽恕的口吻。 “少主!”
景胤拾起戟来,“我来的时候,他就站在山巅那里!哪会那么巧,选在那里站?!”
“站在那里,未尝不可?”
景州殿一笑的同时,一个山头除了林阡之外全部一震。林阡显然一知半解,敢情这个山巅是不能站的?但好像景州殿的语言特别有效,他说可以站那就可以站? “你们、可以走了……”景胤无话可说,徐辕又惊又喜,连忙要带林阡一起走。 “景州殿。”
却听林阡轻声说,景州殿一惊回眸:“怎么?”
“铁鳞卫中的景岫将军,是你的贴身侍卫之一?”
景州殿和景胤俱是一怔,景胤语声中尽皆焦急之情:“你有他的消息!?”
“景岫哥哥他?”
景州殿目中流露一丝悲伤,他好像有了这种不祥的预感。 “牺牲于黔西之战。”
林阡低声回答。 景州殿霎时安静无声。景胤连声否认:“不……不……怎会这样?”
忽然放声悲哭。 “本不该派景岫哥哥去,调查你林阡是个怎样的人……”景州殿叹了口气,明白林阡已经得知自己往林家军中安插铁鳞卫。 “景岫与我,相识于兵败绝境,但绝不是调查与被调查的关系,而是结交坦荡,良朋知己。”
林阡摇头,景州殿一怔,点头称是:“景岫哥哥他,可有什么遗言,要留给我们?”
“景岫对我说,你年纪还小,要守着一份家业着实艰难,何况还因为顶撞过苏降雪,是曹范苏顾的眼中钉。托我今后,多关照景家。”
林阡回忆之时,不无惋惜之情。 “这是他对我的复命。”
景州殿淡然一笑,“这,就是他对你的结论。”
林阡面色微变,果真如此。 “除此之外,景岫他,再也没有别的话了么?”
景胤泣不成声问。相较之下,景州殿还真是有那么些少主风范,不仅一滴泪没有落,还把事情看得那么透彻。 林阡叹了口气,知道景胤要问什么,摇了摇头:“是后来整理景将军遗物之时,偶然发现他写的一幅字,才知道他回来之后,就要与他的未婚妻子成亲……” “景岫哥哥确实喜欢书法字画。”
景州殿点点头。 “那幅字,是‘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也许,他在决定牺牲之前,就已经预感到了可能回不去。”
林阡说,“我带不回他的尸首,只能把他的字带回来,带给那位景玫姑娘,希望她节哀顺变,坚强地活下去。”
景胤等人全部一惊,景州殿叹息摇头:“不必了……” “怎么?”
林阡一愣。 “景玫姐姐她,在川北大火那夜,就已经去世了。”
景州殿叹了一声,“也许,真的是天意,他不必回来,听她的噩耗。”
“玫儿她,临死前很想见到景岫,可是,撑不了多久……她也一直在念《邶风》,已经念到‘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可是,怎么也念不到下一句……就断气了……”景胤泪流满面,“我们,都在给他俩筹办婚事,只等景岫回来,立即便行婚礼,哪知道,那晚控弦庄的秦毓杀了过来,玫儿为了抢救景岫的字画,在他屋子里,受了金人致命的一刀……” 徐辕按住景胤肩背,明白他才是最该节哀顺变的人,景玫和景岫,都是他的亲人。 “玫儿的后事还没有办好,他……怎么也回不来了呢。”
景胤情绪崩溃,全身都在抽搐。 “苏降雪,终有一天,要他血债血偿。”
林阡虽然面色冰冷,无边怒火,却已从胆边生起!曾几何时,这种战意,真的只朝着金人,如今,却完全为曹范苏顾而燃! “秦毓要劫狱救秦敏,那就对着万尺牢去好了!为何要作乱我景家……”景胤已经站立不稳,被众人一起扶了下去。 是啊为何要连累景家。与有着无穷怨气的“万尺牢”毗邻的地方,为何偏偏是一个景色秀丽风花雪月的“青枫浦”呢。如果,不去念整首《邶风》,都不知道“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本身就是个想实现却无法实现的梦。 “可以带我,去看一看景将军的住处么?”
林阡问时,天穹刹那流星。 青枫浦侧,景玫姑娘可以用生命去捍卫的屋子里,挂满了屋主人爱好的书法字画,没有一丝他不喜欢的狼藉凌乱。 可是,还看得见墙壁上有被火熏黑的痕迹,也看得见地面有无论如何都擦不去的血污。 林阡驻足于最正中的一幅字前,景胤说,“这是景岫他最喜欢的词,玫儿小的时候就爱缠着景岫,虽然看不懂,也偏说最喜欢。”
“不见南师久,谩说北群空。 当场只手,毕竟还我万夫雄。 自笑堂堂汉使,得似洋洋河水,依旧只流东? 且复穹庐拜,会向藁街逢。 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 於中应有,一个半个耻臣戎。 万里腥膻如许,千古英灵安在,磅礴几时通? 胡运何须问,赫日自当中!”
那是词人陈亮的《水调歌头》,风格豪放,浩然正气,通篇宗旨独一无二—— 抗金,抗金,抗金! 是谁说他们中立的家族只懂得见风使舵欺软怕硬,他们有官兵和义军在对峙时候被迫缺失的理想,在这个原则上,他们终生都不曾有过半刻的动摇和耽误…… 那一瞬,林阡更加下定决心,控弦山庄片甲不留。 那群落网的王淮党羽,林阡与景州殿一起审问之后,发现都是藏匿在景家洛家的金人,与九月之末的川北大火脱不了关系,所以全部就地正法,以告慰景岫英灵。 从景家出来已是三更时分,许从容与景州殿交界之处却是一片灯火辉煌,好些首领,全都在为林阡和徐辕紧张。看他两人被铁鳞卫送出来没有衅端,这才松了口气。 “主公?怎会误打误撞去了天阙峰?那地方是景家的禁地,景家因为这个地方,常常与别家有摩擦。”
许从容面带忧愁。 “大师兄,没关系,误会已经澄清。”
徐辕摇头,微笑。 “天阙峰,那是个什么地方?为何景家不准别人擅闯?好像山巅犹为重要?”
林阡不无疑问。 “其实,天阙峰一开始还不是不能被擅闯之地。楚江在世的时候和景家关系不错,还曾在天阙峰教他们师兄弟几人武功。景州殿当时还被抱在手里,却指着楚江说了一句,这巅峰之处,只有他这样的可以站。一开始,是被人当做了戏言,后来楚江去世,义军一盘散沙,于是短刀谷里就有人想到了这个天阙峰,都想做林家的新主,都昏了头,所以把景州殿当成了一个看相的,个个都跑到天阙峰上来,要逼着景州殿说‘这巅峰之处,只有他这样的可以站’……后来,又演化成只要能站在那里的就算王者了……时间一长,景家不堪其扰,自然而然把那里看成禁地。”
柳五津解释说。 林阡蹙眉:“难怪我觉得景州殿少年老成,原来是在这种压力下长大的……”摇头不禁苦笑。 “但奇也奇在,景州殿那时才五岁大,重压之下不畏强权,竟没有对一个人说过类似的话。据说,苏降雪曾经也做过这样的蠢事,但景州殿就懒洋洋地说了一句,‘鹤冠岂可鸡戴’。就这一句,损得苏降雪根本没有台阶下,惹恼了他差点当场拔刀杀了景州殿。从那时起,景州殿的父亲,就给景州殿组了一支‘铁鳞卫’。”
柳五津续道。 “难怪,景岫说景州殿曾经得罪过苏降雪,原来如此……”林阡点头,忽而叹了口气,“也更难怪,那么多人都在意景州殿对我的看法。九月我入谷那天,似乎整个景家都不热衷于我的入谷,却全都在翘首以盼景州殿说什么话。”
“锦上添花,何尝不好?”
徐辕一笑,“有时候,名声比实力还有效。”
“所以天骄给吟儿冠上个‘剑胆琴心,巾帼翘楚’,不觉得名过其实了吗?”
林阡洞察地问,虽然带着浅笑,却明显并不认可。 徐辕一怔,叹了一声:“我知你素来轻视这些,不过,你不相信的东西,不代表旁人不信。”
“也罢,也罢……短刀谷,毕竟是一个我不曾经历过的地方……”林阡收敛了笑意,说。 “胜南,还是要向你提一个建议。”
柳五津忽然说。 “怎么?”
“今非昔比,你在短刀谷里,深更半夜还是不要在外面乱跑。未必每件事情,都要亲力亲为。”
柳五津正色道,“毕竟,各大势力还在割据,你是这么多家的主公,且不说你的安危要紧,你去了哪里、去过哪里,都很可能触动一些人敏感的神经,继而打破原先的平衡……” “柳大哥说得极是,有今次这个教训,以后自然不会再犯。”
林阡一笑,点头认错。 “今次有什么教训?主公毫发未伤,还和景州殿化敌为友……”郭子建不解地问。 “要诸位师兄、元老、前辈,在风雪天等我大半夜,难道不是教训?”
林阡经过他时,扶正他等得就快掉下来的披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