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已是三月时节,天气渐渐由寒转暖,持续了半年终于休战的陈仓县,耕种与水利百废待兴,军兵之训练亦不可误,所幸有楚风流两手抓牢、与陈仓军民宣言长期不懈。眼看着农业与民政,皆有恢复正轨的希望,然而一贯骁勇的陇陕铁骑,竟因那场雪夜鏖战而一蹶不振。 并不出乎楚风流意料,她知道这就是林阡要的结果,从现在起,几年之内,都不敢再有金军敢跨境犯宋。这个七十多年来的侵略传统,于嘉泰年间被终结于南宋的西线——不仅被终结,甚至被逆转!那夜楚风流应言放过吴曦,虽抑制住了林阡公然的跨境,却无法抵挡林阡的得寸进尺,南宋义军插入凤翔府、庆阳府、临洮府的这些据点,生根之后经年累月,到此刻逐渐蓬勃壮大,放眼望去,到处都是,俨然有填补越野山寨之势。 “惜我楚风流,以逸待劳都可能输。”
在内城制高点往下俯瞰,她心知那一战她输在对林阡的估计错误。 但那一战,却根本不容许输—— 五年来,陇、陕、川、黔,可以说到处都在战乱,几大战场却有一个明显的间隔、相互之间不能融通:散关以北金国境内,是越野被大王爷、二王爷轮流追着打,从开始的军威赫赫,被打到夹缝生存,到现在散兵游勇,凤翔府的根基几乎被大王爷连根拔起,只敢在临洮府一带对二王爷游击;散关以南南宋境内,则是林阡和金国南北前十、控弦庄、魔门、川军累战不休…… 大散关,这个唯一的界限,没有被大王爷二王爷拆除,而是被作为敌人的林阡摧毁——就因为那一战,楚风流万不该输的那一战,唯胜者才有资格越界,唯王者才有权力侵犯! 彼战最惨痛的代价莫过于此,而林阡的战利品却远多于斯:银月呢?自那夜楼船雪战落水,银月便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生死未卜。有传言说她溺毙渭河,有传言说林阡抓住了她处死,亦有传言,说北斗七星的巨门其实没有死,他被林阡那一刀砸落河中之后,等着和林阡一起俘获银月,最终,暗战以落远空活、银月死而告终,亦有传言说,落远空早就死了,但银月又死在了新的落远空手上…… 四种说法口径不一,但指向了同一个事实:银月死。事实上,在近一个月的时间里,银月没有跟她的下线有一丝联系,而原本地,银月既然暴露了,王爷就不会再用她,免得她的失陷遭到林阡利用,从而牵扯出一整个控弦庄…… 而最关键在于,银月连存活的痕迹都没有了。巨门的尸体也一直没有找到,确实最像落远空的巨门,符合落远空的一切条件,心思缜密处世冷静,与文曲属于高山流水。最重要的,是北斗七星其余六个都死了,他“死”是“死”了,却捞不到个全尸。诸多疑点,指向他害死银月的事实。 令楚风流痛心不已的,却是仆散安德告诉她的一个猜测,“银月她……是风雪。”
风雪?!风雪在楚风流十七岁的那一年,不是突染恶疾去世了么!?楚风流得知的那一刻,当头棒喝晴天霹雳。 身为遗腹女没出生就要背负责任的风雪,一出生母亲便受累死去的风雪,在襁褓中没有一声啼哭的风雪,楚风流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脸上还残存着母亲的血迹,在母亲咽气后二妹楚风月的哭声里,楚风流发誓要替母亲照顾好风雪,这个可怜的一出生就没有双亲的孩子,“没有父母疼爱,但有姐姐照顾你……” 楚风流履行了这个诺言,三姐妹流浪街头的日子里,最好的东西全都给了风雪,风雪是楚风流顽强打拼的决心、赖以生存的斗志,是风雪那张我见犹怜的小脸蛋,支撑着楚风流一路从江南走到中都,走到了王爷的府邸…… 后来,惊喜地看见王爷和风雪那么投缘,让她成为了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干公主,十个年头,楚风流一直没有改变过的念头:只要风雪能养尊处优安逸地过一辈子,那么危险动荡就全部由楚风流一个人承受! 可是——那样一个无忧无虑才十岁的孩子,竟然会突染恶疾去世了?去世了?当年,还在沂蒙、泰山一带打击红袄寨,刚刚有了自己事业的楚风流,得知噩耗的那一刻竟当即晕厥在诸将眼前。那时的感觉是和现在一样的,风雪死了,她却身不由己不能回去,所幸当时还有大王爷,还有她的精神支柱大王爷……随后的整整一年内,她不停地打仗来麻痹心态,好不容易,才消除了风雪之死的阴影,辛苦地把这个人从心中抹去了。 突然间,有人告诉她,这场她不该打败的战役里,她输掉的某一个女子,就是她的亲生妹妹楚风雪?! 告诉她的人,是楚风雪的未婚夫仆散安德,他说是楚风雪了,楚风流知道十有八九正是。然则,楚风雪为什么会身为银月?那本该安逸享乐的楚风雪,凭何竟在十岁那年猝死、又转而潜伏了短刀谷九年?!九年啊,人生最重要的成长阶段,风雪她,竟要带着面具生活在一群敌人中间? 得知楚风雪原来比自己还要艰苦、困难,身为一个身份根本低下的细作,每时每刻都可能有丧命的危险……楚风流情何以堪!? 王爷啊王爷,你原是培养了风雪十年么。所以,为了弥补对她的歉疚,才青睐我楚风流做儿媳,才扶植楚风月为将帅…… 而如今,风雪真是死了,在楚风流获悉银月的真实身份之前就死了,失去了十年的那个人一朝重现,竟是又一个惨烈决绝的噩耗!楚风流一时间根本不知道自己要接受这个噩耗,所以毫无知觉地在渭河的北岸走了一天一夜,想不起来,想不起来风雪小时候的模样!想不起来那个冷血无情的完颜永琏!想不起来那个曾经的精神支柱大王爷……连自己是谁,都想不起来。 “阿雪……”撕心裂肺的这一声,祭奠着渭河中她最疼爱的妹妹,楚风雪的魂灵…… 而楚风雪,此刻其实就站在楚风流身后不远,看着她叱咤风云了半生的姐姐,形容憔悴地跪伏于岸边。自始至终,楚风雪都跟随着她,却沉默不曾上前。 细作的要诀,是无声无息,没有存在感。 对,细作,不再是银月,而是落远空的接替者。林阡的人。 残酷的事实,荒谬的人生。她的转变,只因为父亲的遗志,和宋人的血统。 不恨王爷,需要恨么?楚风雪的世界里,其实本没有恨这个字啊。从懂事的那一天起,她已经知道自己只是个棋子,棋子没有恨,只有绝望。 王爷曾经那么溺爱她,却还是毫不手软地,在她最好的年纪,将她推向了苦海。她心甘情愿,为敌国卖命了十年,十年后,当察觉到身世的颠覆,她想自己选择一次立场和信仰,不再被动地做棋子。 嘉泰二年三月的末尾,楚风雪终于下定决心,“不站在王爷身旁,而是选择主公这一边。”
冷酷而清晰的银月、楚风雪,在她骨子里埋藏了二十年的决然,对她的亲人和爱人竟没有一丝的转圜,而是将她义无反顾地推向了林阡。 林阡敢用她,她就敢背叛完颜永琏。 暮春。 八百里秦川,陈仓古道。战后群雄分道扬镳。 厉风行和金陵选择继续留在大散岭,驻守此地已经好几个年头了,他夫妇包括战儿都对边关有了无比深厚的感情;萧溪睿、田守忠、冯光亮等人,仍然分散于凤翔府发展据点,对抗完颜君附及其天兴军;向清风、海逐浪则与郭子建、杨致信以及沈家寨的单行一起,奉命前往临洮府,协助那里的越野山寨余党,反击完颜君随及其陇西军。 经此一役,黑(道)会与抗金联盟冰释前嫌,终于在划江而治的一年后合二为一,郑奕和陈旭看见众兄弟重新握手言和,思及郭昶、颜猛皆已故去,一度感慨万千,孙思雨亦是潸然又喜极而泣。 洪瀚抒、孙寄啸与宇文白三人,则在此役后离宋北上,说是要重回西夏、归去祁连。吟儿的死,应是洪瀚抒放弃拼斗的直接原因。然则他终究在河桥大战中,又做了一回林阡的左膀右臂。 载体既消失,死不认输的慕二也随即没有了踪影,为防慕二在暗处滋事,林美材对阡说暂不去短刀谷了,她要在西南各地周游、阻止慕二生变的一切可能。只是这理由再怎样冠冕,也无法掩盖她为何不去短刀谷的实意。 洛轻衣将洛知焉的剑带回岷山,她这一去,便在那里住了一年之久,与岷山的各大高手切磋武艺、探讨剑派的发扬光大。洛家在短刀谷的事业,也全部交由林阡兼管。洛轻衣不回短刀谷,实则与林美材同因。 因为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因为谁都不想、也万万不敢想在吟儿死后侵占她的位置,并肩作战还可能,代入生活就万万不可以! 蓝玉泓在战后不久,便心灰意冷要离开盟军,执意去开封侍奉她年迈的父母,樊井再三挽留,玉泽再三劝阻,都无济于事。玉泓反而问玉泽,何以还滞留此地,难道姐姐不曾见林阡决绝、而杨宋贤也是薄情寡义? 玉泽听罢眼圈一红,她何尝不想听从盟主先前的劝解,放下矜持去问杨宋贤这份情到底要何去何从,奈何天意弄人,竟教有一天宋贤先来见她。宋贤来见她的时候似是鼓足了勇气,脸上却带着释然和坦然。他说,他不能卸下对兰山的责任,会尝试着去与兰山真正地进展。除了成全和祝福,玉泽又能说什么。只是,此后的玉泽,真正要做一个多余的人了……送别之际,玉泓再问了玉泽一次,姐姐可想通了,随我一起走吧。玉泽终于摇了摇头,短刀谷是我一生的理想,无关那个记忆中的林胜南,或杨宋贤。 而杨宋贤和贺兰山,抛开了玉泽所带来的阴霾,终于可以坦诚相对,却也间或不解唐羽的失踪。唐羽就是银月的事实,随着时间的沉淀再没有几个人知晓,也不会有多少人提及,因为银月已经死了。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只有河源与辽海,如今全属指麾中—— 除却川东黑(道)会和解以外,黔西亦完全风平浪静,魔门有诸葛其谁与何慧如,沈家寨有卢潇与肖泉,视线再往南去,大理各大据点,历来都被傅云邱治理得井然有序。西南诸军,再无乱迹。 到嘉泰二年为止,包括短刀谷在内的兴州全境都烟消尘散,原兴州军以及吴曦带来的人马,强劲锋锐尽已臣服林阡麾下。这一年川军声势迅猛增长,西部坤维终于迎来几十年一遇的太平盛世。 故此,宋恒、百里笙、天骄徐辕、司马黛蓝亦重返江西、两淮、两广、江浙各地,与沈延华一方所在湖南湖北义军联络紧密,抗金联盟全然着手于招军造舰、厉兵秣马,情势在平静的表面下如火如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