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回合一过,听弦虽不曾负伤,控刀却愈发艰难,精力亦罕见消耗;反观薛焕则越战越强,力如取之不竭,速似快无止境。两者差距急剧拉大,再三招而已,听弦便从连连后退发展到了一边连连后退一边左闪右躲,勉强活命,倏忽薛焕又追前一刀,雄浑内劲竟将他整个人全然压倒在战马上。 那一瞬,酷寒的锋芒与听弦仰起的脸颊擦碰而过连带起一大片血,听弦盔落发散脑袋里完全空白只感觉得到自己几乎定格的心跳…… 还好,还活着……然而在场但凡有高手都心知肚明,听弦看样子不可能撑过四十回合了,尽管,还只差一刀……听弦却哪有命熬过? 是的,一回合都不可能。因在这短短的须臾之间、薛焕的速力会继续翻倍、强袭夺命! 然而这般危险的情况下林阡都没有出手救人,即使辜听弦避闪了四次四次都无济于事差点送命,林阡他在场他却偏偏狠得下这个心…… 有其师必有其徒的是,辜听弦也没有半句认怂说要退下来把薛焕让给他师父,连脸上伤多重都没去管血也任它去流、认准方向咬牙挥刀对薛焕的致命一击硬抗——不是蛮打,是无所惧、敢尝试——反正逃跑无效闪躲必死何不尽力扛它一次! 倔强的眼神,炽热的血流,冷傲的心,全是当天对杨妙真沈钊和石硅,这一次,他的不认输,终于给对了人。 轰然巨响。无论劲力、速度都无法对薛焕望其项背,然而,无论劲力、速度都是听弦自己的前所不及、恰到好处——这些年来打得最好、参悟最多的一招,不是辜听桐或林阡教他。 三刀交错,赫然相缠,不刻粘合,震耳欲聋。所有人的时间,不可抗拒都被停在了这一刻—— 只要刀主能与白氏长庆集互通,哪怕对手过强,也能制衡,关键只在心平气和。 一向只有林阡能,心高气傲的辜听弦,竟然也能! 那一刀仿佛在宣告:适应逆境并反转,林阡刚出道就能办到,辜听弦,凭什么办不到。 听弦这临危不乱应变的一招,实际已巧妙地化解了薛焕杀招,意象完全呈现并铺展了开来,只不过欠了几分气力,所以才被薛焕轻易追袭,当是时已过四十回合,薛焕速力再度翻倍排山倒海向辜听弦倾轧,听弦气力耗竭,虽有承接之招,苦无招架之力,忽觉背后有股强力托着自己,尚未回神,却就此借着这强厚后援挥砍完了下一刀,表现恰好。四十二招,终于策马侧让,容薛焕与那人较量,与此同时,薛焕与那人已不由分说交手,霎时山海震荡,光影摇晃,风云卷席。状态已热的薛焕,与精力复原的那人,才是旗鼓相当的对手。 “林阡,恭喜你,收了个好徒弟!”
薛焕如昨般爽朗大笑,“真有你当年的影子!”
观者包括听弦在内全是一愣,没想到薛焕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林阡却没有惊诧,他知道薛焕素来也爱惜人才,适才对听弦却杀招频出毫无怜悯,如此,方激得听弦遇强则强逆境下自悟提升,薛焕此举不止是战场对敌,更是前辈对晚辈的试炼。 无试炼如何进步。林阡欣慰听弦能敢于挑战薛焕这种类型的强敌,而且也不是无脑地抵抗,一定意义上说,林阡适才的不救是和薛焕的默契配合。 “确然。”
林阡微笑应答,平素不轻易流露感情的他,不知是和薛焕的缠斗太紧,还是实在掩饰不住,语气里竟令人听出一丝满足。 辜听弦就近听到这短促的一句肯定,微微一怔,望着林阡嘴角勾起的笑意,脸上一热,也情不自禁露出一笑。缓得一缓,怕别人看见,赶紧收住,环视片刻,无人发现,方才放心。 想起田若凝,心里又忽然一凉。 他曾是多渴望师父有一天能微笑看着自己、点头赞许的样子,只是没想到会发生在战火纷飞的此刻,关系实际却还没有破冰。 一旦刀战的对手换成了林阡,薛焕的打法便注定不再一样,向来吝啬的楚狂刀,一遇饮恨即刻显露,绝无半点拖泥带水。 “果然这把刀才最配得上他。”
听弦旁观之时,才知此前对薛焕来说真是预热,唯有此刀之沉猛,方适合薛焕力道的雄厚,相辅相成,气势上每招每式都压迫着对手。薛焕用楚狂刀机会甚少,往常一年不到三次,每次可能也只一招就够杀敌,足以见得,薛焕实际进入状态是极快的,并不需要预热过程,刚才对听弦真正是提点罢了。 偏偏这样沉猛的重量,对薛焕越来越快的速度并不造成多少影响,实战中反而影响着对手的发挥。只因薛焕刀法神妙,刀诀在心,对楚狂控制力一流,于是,刀象中既蕴雷滚之重,又现电闪之疾…… “黄河走东溟之力,飘忽不相待之速。”
所以仅仅片刻,就已是决堤之灾,煞气腾腾,势不可挡,那一刻听弦观望,只感觉自己站在万丈陡崖之下,抬头仰视着江河冲荡而来,瞬间压顶,无能为力只能被之淹没,从生到死都一动不动,就要渺小到这个地步。旁观便已如此,若在他对面,只怕灰飞烟灭。 亏得他对面是林阡,速度基本能够抗衡,力量……虽然听弦感应不到,却好似可以与薛焕比肩。听弦原是为林阡捏着一把汗的,因为想象不到薛焕的力量上限在哪里,但十招开外,渐渐有点懂也安心了,师父他内力是在薛焕之上的,因此饮恨刀能够制止楚狂刀的进攻;只不过两人实力相差并不远,所以师父尚不能收伏薛焕,加之楚狂刀暂无发现任何缺漏,饮恨刀一时还难以将之击破。 若把所有的意境和速力都抽减,只看到林阡和薛焕的每次交手,化繁为简,返璞归真,不过是一刀下劈一刀扬起,一刀砍往一刀格挡,挥斩之间,重击急掠,高手比武,旗鼓相当。拜林阡所赐,高手们难得一次看到薛焕打出这么多楚狂刀法,以及同时获得它的应接方式,赞不绝口,叹为观止,求只求继续打,别停下; 然则,真正打完一回合又希望且慢,停片刻,容我回味一二…… 苦战多时竟都不分胜负,天色已晚唯能鸣金收兵。薛焕在山东之战只与林阡见拆十九刀,虽是持平,亮色在阡;而今日陇陕往来数百回合,明显属他表现更佳,显然这几个月来参悟不少、对楚狂刀的内涵挖掘更足。林阡在山东好不容易超越了他,到了陇陕却还是很难将他战胜。 虽然林阡清楚,破薛焕的方法很简单,兼容并蓄,海纳百川,将之刀势收容—— 谁都清楚。谁能做到? 薛焕的楚狂刀几乎没破绽令人入手,更何况还需要远远高出薛焕的力量…… 叹只叹,薛焕已经是公认的金北第一却还在武学上孜孜不倦地求索,到这个地步了还在进步——今次相遇,他招式比以往精湛更多,起码上次林阡是有机会合围和扰乱楚狂刀攻势的、可以说算是发现了破绽入手,今次,除了压制之外,找不到半点转守为攻的机会,薛焕的刀招无懈可击,林阡虽能正面封锁,却捉不住,滑出手。像黄河水来,如流光般跑。 那种飘忽前所未有,完全不像他那般阳刚之人能打出来的,对林阡而言,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恐怕还不好说自己已经超越了他,也许又被他扳平了回去。 而力量上,别说林阡本来就与薛焕差不多,想要发挥出色,还得问洪山主答不答应—— 近日来洪山主的反复折腾,早就把林阡的精力给消耗了不少,林阡心中自有估量,瀚抒比薛焕还要难缠,关于瀚抒的武功提升,林阡其实也感应得到:七日内走马交锋过三十余次,瀚抒明显从以往跟他同速进步、演变成了跨级跃升,不客气地说,他和薛焕,目前都比瀚抒要弱。 就像是要来印证这个估量一样,九月初一林阡刚和薛焕比斗过,九月初四瀚抒就也和薛焕厮拼上了……对,没错,暌违才几天洪山主他又回来了…… 闰八月末,洪山主没有悬念地出现在了白碌叶碾战场,为的是给孙寄啸宇文白出一口恶气,火从钩一出谁与争锋,他亲自出马,曹玄苏慕梓岂能不败。不仅是败,兵败如山倒,再度被他收拾得服服帖帖把江山拱手相让。那一厢祁连山和曹苏的较量不过三四日就结束,这一边盟军和金军的对峙却才起了个头,洪山主,像会缺席的人? 洪瀚抒一旦返场,便实现了他的诺言,一面继续缠着盟军争高下,一面使劲想驱赶走金军,只不过他也该发现了,现在的金军,哪有先前那么蔫说走就走。 不走,那好,那就三方混战吧。洪瀚抒携着白碌战区大胜的战绩,一跃而升定西之战的霸主,再度成为最大最强,发兵首战石硅,翌日挑衅薛焕,皆是获胜。那石硅流星锤向来厉害,遇高风雷而不惧,结果火从钩战意灼热,竟仿佛不能耐热的石硅天生克星;而薛焕与瀚抒缠斗七十回合,据称一直是抱守势,刀法虽完美无瑕,内劲却远不如瀚抒,故而鲜有进攻,瀚抒一时半刻却也伤不得薛焕,皆因要破薛焕,不仅需要内劲足,同时得找到他破绽。值得一提的是,那种情境下薛焕并没有出楚狂刀,似是并不认可瀚抒武功。 纵然如此,谁都辩驳不了洪瀚抒此刻,就像是一个梦魇般的存在。 “先前与瀚抒和齐良臣交手,那时他武功就已极强,据称修炼的火从钩心法达到七成。才短短几十天而已,怎会比那时像要多了两成。”
九月初四夜,林阡于高处遥看洪瀚抒据地,那个人给他留下的阴霾或者说震撼,远远高过薛焕。 面对面的那么多次较量,瀚抒都与以往判若两人。追溯回去是从何时开始的?从突然间卷土重来二话不说打盟军;或者更早,从不由分说把吟儿夺去还觉得他自己占理……不仅所作所为无情无义到令人发指,武功也骤然提升厉害得近乎魔邪,一切都太不对劲,不可思议。 在意瀚抒比在意薛焕更多,不得不说还有吟儿的因素。太想念吟儿吟儿却不在身边,洪瀚抒岂会不成他林阡的大忌。尤其是在这种冷风中伤口隐隐作痛的情境,他便会想起八月末田若凝战死之后,听弦等人包括他自己都归咎于他,独有吟儿在他身畔,包扎时为他心疼,“自己伤口也裂了,都不管的”…… 当时还只道寻常,如今,竟又欠了她一个闰八月的生辰。阔别已达一月之久,其实刚失去她那时候,真心不想为战争所累,不想被局势束缚,为何要与祁连山休兵容忍着洪瀚抒的胡闹?他真想就那么不顾一切地纵马闯进祁连山的军营! 盟军的将领从上到下,都支持他这么冲动。然而那时候,金军的将领从上到下,何尝不是一样。 阴阳锁能相互靠近,保得吟儿性命无忧——只有这一点,是她被祁连山束缚唯一的好处,也是林阡说服自己和别人都不鲁莽的借口,还是后来平伏所有人怒气与冲动的理由。 终于,对吟儿他比谁都决绝,没有伸出援手、不与洪瀚抒冲撞,令黄鹤去都禁不住叹息枭雄无情,也令盟军中诸多小将都咽不下这口气,他们会觉得憋屈,窝囊,会不理解林阡,觉得不报复耻辱极了。 其实说实话,林阡也是人,哪里不会有这些类似的心情,可以说这一个月他心里积累的负面情绪,比任何人都多,加上对吟儿在祁连山军中的处境担忧、以及素日对战事的运筹和参与……杂乱无章,烦心不已!只能在每个夜晚无事的时候,找个人烟稀少处让自己冷静,看着萧瑟战野,吹风吹到麻痹,纸都懒得去烧,偶尔会想起当年初涉江湖的轻松,想何时起何故会走到今天这样繁冗,偶尔则脑中一片空白,甚至都忘了自己姓甚名谁。一个月来,都这样度日如年。 所幸,这些日子细作传达的吟儿都是生龙活虎的,方才令他不救吟儿的愧疚和悔恨少很多;在樊井与红樱的私交东窗事发之后,他对细作们基本都要求蛰伏、少许继续就近保护吟儿;当洪瀚抒竟然开始打盟军,他不想吟儿忧心盟军,所以战事都瞒住了她,只对她说,少打架;如此种种,以为起码吟儿是平安的……然而这几日细作传达,吟儿病情又有反复,只因洪瀚抒断绝了樊井送药的可能,并派人监管住了红樱陆静军医等多人。洪瀚抒,竟这样不管不顾地置吟儿于死地…… 先前林阡容他让他,只因大敌当前不该找错对手,但既然好说歹说瀚抒都一定要与他为敌,还何必以什么大局为重!?是时候将红樱和吟儿都带出来了,哪怕他承认洪瀚抒武功比他强,决一死战不可以吗!?无所谓局面变得更乱! 一霎林阡攥紧了拳:林阡,林阡,何以你却迟迟下不了这个决心! 人烟稀少的地方,有一双脚步也来了,像是偶遇,也像心有灵犀。 那人心念繁复、百感交集,也想找个僻静处呆一呆,却意外发现,他师父也在这里,竟好像跟他一样不见容于这个世界。 好笑啊,他辜听弦一向认为,只有自己不为世界所理解的,怎么连这个呼风唤雨万人中央的盟王,也会有这样孤立无援彷徨无助的时候吗。 然而这一刻,看着师父他孤寂清瘦的背影,听弦忍不住心中一颤,设身处地,确实,师父他很难很难……可是听弦以为师父会应付自如,至少人前的他游刃有余。 “听弦。”
林阡听到动静,转过头来,看见了他,他一愣回神,望向几步之遥的师父,迟迟不肯恢复叫他师父,虽然怨念没那么重了,可还是有点芥蒂,知道他很为吟儿牵挂,于是说了句不像安慰的安慰,“别太担忧了,她不会有事的。”
“听弦,盟军多亏有你。”
林阡发自肺腑地感谢他,所幸有听弦为他分忧,他战洪瀚抒后甚感辛劳,以为黄鹤去解涛薛焕会对他采取车轮战,然而,听弦竟代替了他、一次次地超出意料。 “也是我分内的事。”
听弦说,两人四目相对,都各自愣了一愣,终于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听弦越打越好了,可是与林阡竟如越走越远了。是的此刻林阡没有师父的威严,听弦却也没有徒弟的羞涩,只是上级的赞誉和下级的客套,他们各自都懂,中间横着一个田若凝,那个雄心壮志要帮他们和解的凤箫吟,如今也被人给拿捏着…… 静寂片刻,师徒俩都还在尝试组织语言,万万没有想到,打破沉默的会是别人——“金军夜袭!”
逃避不了人世太久,就又被紧急战报唤回。不容思虑,只有都转身走,征人的宿命。 据称,犯境金军之主将是神鬼见愁齐良臣,林阡自然要亲自相迎。听弦看师父马不停蹄去接仗、那般辛苦,心里既痛苦又矛盾,涩得不知该与谁说。 奈何再没有时间可以赋闲,林阡与齐良臣对阵的今夜,听弦必须做好林阡的后盾,曾几何时,他竟成了师父的左右手,既能为矛,也能为盾。 恪尽职守,任劳任怨……自以为做不到的事,原来也不是那么难。 “将军,捉到一个祁连山的奸细。”
便那时,有士兵带上一个蓬头垢面的少女,听弦瞥了一眼,不禁觉得眼熟。 “将军,我要见盟王,告诉他盟主的事!”
那少女上气不接下气。 “你是何人?”
听弦看她经了一番乔装,却和吟儿有几分相像,心念一动,忙叫思雨来看,思雨一眼就认出她是红樱,性子如她也立刻就急了:“莫不是师娘出了什么事?!”
“我……我要见盟王,必须对他讲。”
红樱泪光点点,似有难言之隐。 “备马。”
辜听弦立刻说。 “什么?”
思雨一愣。 “我去把他换回来。”
听弦不是说笑,那目光里,竟还有一丝不屑:齐良臣,怕什么。 “师父他,不会愿退。”
思雨理解地说。 听弦哈哈一笑:“那我就对他说,反正我不防守了,后方空虚,谁爱夺谁夺。”
思雨愕然,听弦按住她的肩:“听我的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