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生柏轻舟,豪杰胜群雄,精通五行八卦、信手兵法韬略,天地山川在掌握,指挥若定失萧曹,教我林阡,一时也有得卧龙凤雏之快……可是,这样好的人,还是被我生生累死了……”他自责、伤痛无以复加,还是死死抱着她述说着过去的得意和如今的痛苦,火星时不时地飞溅出来,一颗两颗,安静孱弱,弹指即散,昙花般短,他始终一动不动呆在火侧、没说将她火化也没说不火化。 “胜南……”吟儿不知该说什么,知道他不会癫狂了,可是又怕他太过消极。 僵持不下之际,忽然斜路有个男人开口,循声而去,一袭白衣,步步移近,铿锵有力:“这样的天命之女,你十六年后就能见到她的转世。”
“什么?”
吟儿一愣,看着那轩辕九烨,不知他是顺着林阡的话欺骗,还是真的就有这样神乎其神的事? 从前与柏轻舟身为敌人时,轩辕九烨对她有过“棘手,恨不能杀灭”的评价,如今抛却立场,自然只剩敬重。这一刻,他以天衍门继任门主的身份站到林柏二人背后,郑重其事地问樊井道:“我曾听樊大夫说过,柏军师临终前几日,曾经昏迷呓语过不止一次:‘奉孝陪每个主公都这样短……’” “啊?”
樊井一愕,还没懂他在说什么就赶紧点头,因为猜到轩辕九烨是想说服林阡放手。 “郭奉孝是三国时期曹孟德的军师,助他平吕布、定河北、灭乌桓、夺辽东,天妒之才,偏也是咳疾致死的。柏军师料事如神,与他几多相仿,无独有偶是在为你保蜀、平陇、定淮、拓晋之后早逝,我猜测她是否他的转世,因为洞察天机、聪颖过人,每一世总会留下些许上一世的记忆……”轩辕九烨嘴角绽开个微笑来,“这厢她已经魂魄升天、转世为人去了,你争取活得长些,兴许还能再次遇到,十六年后,南宋又多了一个未卜先知的神人。”
吟儿虽然不信鬼神,听时却极是受用,连连向他投以感谢目光,但看林阡惨笑两声,也不知听进去多少。 那时他只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防御高得泼水不入,轩辕九烨的话不知何时才会入侵他内心。 那时他的思绪还在他曾经如鱼得水、酣畅淋漓的每一战…… “主公,喜欢这几个地方?”
“谈何容易。”
“不难。”
——铁堂峡之战,她初出茅庐,就帮他击溃了曾经难分难解的对手小王爷和楚风流。 “主公,只有一个办法。”
——第一次掀天匿地阵旁,她不顾危险到他身边,努力支撑着几乎站不稳的他,为了拯救天下苍生而帮他支招。 “主公,未必。或许就是从这里翻盘。”
——静宁会战,她以局部损棋换得全局妙手,为他硬生生扳平了完颜永琏。 “主公应该从此刻起,按着完颜永琏知情的可能性,应变、备战,方能亡羊补牢。”
“沙少侠私见完颜璟,怕是为了羞辱完颜璟。少年气性,轻看王侯。”
——河东之战,她帮他连打纥石烈执中、完颜永琏、仆散揆,还顺带着消除了樊井对沙溪清的误会。 “建议主公,一边暂先以海上升明月打探金军举动,一边立即按仆散揆背盟伐宋的方式备战。”
——泰和南征的前一晚,她就地以树枝给他在泥上画线,东至泗州、楚州,中线唐州、襄阳,西至秦州、兴州,整个天下无不跃然于他眼中…… “用兵之法,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战之,敌则能分之,少则能逃之,不若则能避之。”
“主公,随意。”
——楚州之战。 “八叠滩水浅,是更为合理的渡淮之地,主公,应当将兵力厚集于彼处。”
“如今,霍丘、合肥、庐江、含山,都是守备的重急。”
——淮西之战。 “主公,莫急切,心乱则策乱,反而影响和州之战。当务之急,主公还是应该谋定后动。”
——和州之战。 “主公,再给完颜匡三个月、二十万兵,他也未必攻得下我们襄阳。”
——襄阳十胜论。 “主公,去。其一,可向朝堂直接传达硬气,其二,可给民众普及主战情绪,其三,‘战狼’也该有苗头了。”
“主公若去了临安,金军去的,又何止‘使节’。”
——临安之行。 “主公莫忧,且稳扎稳打,就此平定阶成和凤四州、向北将大潭天水等地全面收复。”
“吴曦称蜀王,不利于您,也不利于曹王。会有人提醒完颜璟的。”
——陇南之战。 “主公保持表面气势就够。我军实际兵力仍在会宁战区,华老将军会协助辜、赫两位将军避实击虚。”
——会宁之战。 “还好是刘铎。刘铎更善于守,而不是攻。”
——定西之战。 还有最近的短刀谷之战和秦州会战,轻舟就算身陷敌营都还救盟军于水火,芳华最后也是最绚丽地绽放:“循规蹈矩才是公平。曹王还请全力以赴,轻舟棋法不容小觑。”
“主公,敌势已颓,何不全力歼之?”
“她不是别人,她只是轻舟……”她是独一无二的柏轻舟啊,不仅通晓纵横捭阖之术帮他林阡驰骋疆场,还给金陵、李君前、叶文暄、曹玄、李纯祐、厉仲方、周虎、田琳、赵淳都做过参谋,并协助他培养了宋恒、辜听弦、李好义、安丙、杨妙真、王坚、余玠一批批新秀,劲敌囊括了仆散揆、轩辕九烨、完颜永琏、战狼、林陌、楚风流、小王爷在内的当世所有一流!在遇到她之前,他对阵高手堂一直都是艰难无比,即使平凉之战能勉强追上曹王府,却对于反压金军想都没敢想!其实,他得到轻舟才不过一年而已,这样短却又这样尽兴! 惘然间,似又回到去年春天惜盐谷里的第一次交游,清风徐来,水波不兴,漫天星光,璀璨幽静,鹤栖鱼飞,风光无限,空气清新,心旷神怡。 “柏先生。林阡知先生是被众人逼迫才肯相见,虽然也认为先生之才埋没可惜,但决不想强人所难,先生如果并不愿意离开惜盐谷,可以不走。”
他了解她本来是个隐士,只求独善其身,奈何“得之即得天下”谶语加身。 “现身虽被迫,择主却自愿。这一柄锋利宝剑淬炼这么久,早就等命定之主持之出鞘——主公。”
隔着面纱虽看不见全部神态,可她一双美目中闪烁着的,分明也有志向将要实现的激动。 “先生出山,苍生之幸!”
那晚,林阡喜出望外,急忙将向他行礼的她扶起。 “轻舟去矣,苍生之恸……”今晨,他恢复了稍许神智,痛楚地将她抱回原处,轻轻地平放在那燃烧的木堆之上,眼看着烈火一点点地向她蔓延和包围过去——“不对……轻舟,你既说过,利刃出鞘是为明主,那主公,就将这刀鞘给你,送你这最后一程……”泪满前襟,又一次忘乎所以地强闯过去,将饮恨刀鞘放到轻舟手中给她抱稳了,也不知怎地就心脏一阵麻痹差点倒在旁边,所幸身边人眼疾手快上前来将他扶稳,可他还是完全控制不了情绪,恍惚有躯壳支离、灵魂出窍之痛。 再回看一眼,漂浮的画面下,轻舟静静地躺在那里,随时光一丝一缕凝结在火中……她安详的神态丝毫不见痛苦,眉间仍是初相遇时的自然风流,他忽然开始喃喃自语,“轻舟她真是天上的神女,和凡人不一样的也说不准……” 很久很久,直到轻舟的面容在风中泯灭,吟儿都只是守在林阡身旁没说话,不想打扰也打扰不了他和轻舟的诀别,他和她之间有太多的志同道合,和未完成的遗憾……但触及林阡手心灼热、不知是被火烧还是发烧,竟好像要这般跟着轻舟去了,吟儿不能再这么干站着,急忙一边给他过气一边尽力安慰:“你既也相信神女转世之说,那就答应我,好好活下去,等十六年再看。”
十六年后,谁说就没有再生人的奇迹发生?! “嗯,等……莫说十六年了,三十二年、六十四年都能……”他勉强认出那是吟儿,听进去后总算缓过神来,想起吟儿是他何时何地都要照顾和保护的,赶紧努力地对她挤出个要她心安的释怀之笑,片刻后,却还是为了轻舟悲恸地一口气喘不上来,终于眼前发黑、昏厥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