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阡的真实状况如何?轻舟去后足足三日,他都真的浑浑噩噩,别说上不了战场,就连平躺着呼吸都那么难。 樊井说,那是入魔时遗下的数病齐来,他发烧一病不起神志不清,前线的战事却哪里能说停就停,吟儿不得不持王者之刀代劳,将他托付给求之不得的柴婧姿和初来乍到的段亦心照料。 所幸盟军的前期基础已经打牢,辜孙宋厉和越风都能帮吟儿安内攘外,才使她有足够的时间可以回来亲自给他煲汤煎药。三天后,终于他退了烧,意识也不再时断时续。 他醒来时,刚好听到慧如来对吟儿说,感觉身边空荡荡的,想先回黔西几天,散散心…… 只字不提轻舟,却还是把他的心听得一点点沉重起来,原本散得无边无际的负面情绪顷刻聚集,压着这个行尸走肉一样的躯壳不得喘息—— “还请主公听主母之言,少酗酒。否则……兵卒失误误一城,主帅失误误一国。”
多少次他烦心于内忧外患,都是轻舟她给他排忧解难。 “刚者易折,强极必辱。”
“主公,回来。”
“上善若水,方可纵横天下。”
多少次刀光箭影下,她没有任何武功,也要极力把他往回拖。“退开!”
“主公不退,麾下何从!”
“轻舟!”
“主公不肯避箭,麾下只能效尤……”他又给她带去过什么?一个军师,为了他不顾生死地冲到阵前? “主公务必记得,时刻克制自己。”
“轻舟,我绝不会再入魔。”
多少次他答应过她不会再入魔了,可一转头又开始情绪走火,“轻舟,你帮我回信,给宋恒,狠狠骂他,原来恨意才是推你上前线的理由?!若是这样,你就该在短刀谷、不、宋家堡安稳待着,待到死,写!”
“好。”
她却恬静微笑,给他写了六个字,“非复仇,望复兴”。可以说宋恒和林阡能有今日,她柏轻舟和寒泽叶一样居功至伟! 更别说他为了沙溪清入魔弃身,那素衣女子奔到漫天飞血之下,在粉碎的边缘就地取石画起琴谱:“秋儿,弹琴,《净心咒》!”
更别说他因为柳五津遇害而痛苦到难以下咽,那温婉女子带来食物劝说:“吃一些吧,主公……莫教主母和三军将士担心……”并用捷报提醒他活下去的希望和理由。 更别说他“暴死”失踪的晚上,那病弱女子一边忙着把宋军损失降到最低,一边对着想不开的他摆明理据苦苦相劝:“曹王若然薨逝,这几日金军不可能半点消息、半点情绪的变化都无。”
“曹王既然未死,主母必定无事。”
“况且她素来逢凶化吉,被耽误或许是有奇遇。”
终于他回归了联盟却还动辄情绪失常,她永远都是那样柔和地鼓励他正视自己,就像曾经南征北伐的无数个日日夜夜,她一直都在他身边陪伴着,端庄,温婉,聪颖,透彻,为他分忧解劳,懂他、尊重他、了解他、欣赏他…… 蓦然回首,仿佛又见她魂魄,几步之外清幽秀丽:“主公。”
“轻舟,面纱的事……对不起,我不知那与婚约有关,然而……”原来不是现在,而是回忆吗,那是河东的寒棺外,有个白发男人残忍地拒绝了她的被动表白。 “主公,不知者不罪。缘定三生可惜相见恨晚,主仆相宜便也甘之如饴。”
她说,她本来就只求辅佐主公、共谋天下。 “轻舟,待天下真的太平了,我会给你找一个好归宿……”他郑重承诺过。 林阡,君子不是一诺千金的吗,可你却终是负了她的情!到头来什么都没来得及! 太多往事重重地压迫着他的后脑,尔后排山倒海地到眼前来重复,同时一遍遍地在耳边回放和徘徊,让他觉得她是不是还没走,一喜本能扑到案边灯烛旁找寻,此地却空留笔墨纸砚,才发现那纤弱的身影是真的回不来了。 举起那凝聚她最后心血的长笺痛不欲生,轻舟,你对我是这般真挚,就连遗书都是关乎我关乎盟军关乎天下苍生的计策!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因为怀念,悲痛欲绝,许久才挪回榻旁怔怔坐下,抚着盛有她骨灰的瓮双目噙泪。轻舟,你教我再去哪里找这样的一个知己、同道?! 这世界就是如此,有相逢的快意,就有离别的伤感,而他却像个孩子,抓不住仍然不肯放……吟儿送别慧如后回来,一直停在帐帘旁不予打扰,见此情景,终于轻叹:“这几日,你先在前线战着……我会将轻舟她送回短刀谷,以军礼和烈士们一起葬在青枫浦。”
吟儿的意思是,轻舟的骨灰不应当随风而散,她生前最向往的地方就是短刀谷,既然她生时是林阡的谋略保障,死,也理应安然长眠于林阡的大后方。 “好,吟儿……这几日,辛苦你了……我撑得住。”
他注意到吟儿脸色苍白,所以立刻就回过神来,这几日她既要顾前线的事又要给轻舟操办后事当然辛苦,他知道自己不能再这样一蹶不振,为了活着的人他必须赶紧恢复正常、刚恢复的那些不能又倒回去,已经负了轻舟的情不能再负轻舟的志,“你送轻舟,我不入魔……” “她虽不要墓碑,可我想着,她已经是亲人,便葬在小猴子不远吧?”
吟儿看得出,轻舟的爱虽然安静,怕是也悄悄走进了林阡的心,甚至比云烟和燕落秋还要深得多,可他好像糊涂得失去以后才发现……这一刻,不由得既替她痛苦,又为他遗憾,所以难以掩饰地泪盈于睫,“那是在云烟姐姐之后,我们在战场的又一个家,可后知后觉的时候它又没有了……” “会回来的,吟儿,十六年后,一定会用另一种形式回来,到时候你随我一起见她。”
他看自己振作了吟儿反而掉泪,当然知道她人前的坚强是假,叹了一声,强颜而笑,反过来揽她入怀安慰。 吟儿蹙眉,自然当真:“到那时,要怎么确定那幼女是不是轻舟?”
“总有办法……只可惜,要有十六年的空缺、难测和煎熬。”
笑不过几句,林阡便又陷入了自责:“过去我把宋恒托付给她,总担心宋恒会拖累她,不想,到最后,却是我自己害了她……” “不,不是你,害她的,是吴曦!”
吟儿瞬然火起,攥紧了拳站起,“那败类我要碎尸万段!”
“吟儿……”林阡一怔,再次轻轻拉住她的手到近前,正色说起战事,“葬了轻舟以后,暂时不回秦州,你代我轻骑简从,潜入兴元府探看究竟,务必将军民们的无谓牺牲降到最低;还有你爹,能救则救;至于川宇,我会盯紧。”
第七场秦州会战打得正确之至,一如轻舟所说,一旦曹王府兵败如山,小人们必定毛将焉附,接下来兴元府之战只要开展、盟军也是一开始就注定了会胜,只不过,在胜仗之外,林阡必须保证损失最小,毕竟那地方有着成千上万的无辜民众,就连吴曦的拥趸大军都有不少是误上贼船,仅有一小部分是吴曦的死忠或随着完颜匡浑水摸鱼的金军——其实,就是这一点,构成了小人们的胜算。 真到完颜璟脑子转过来,狠心放弃秦州凤翔、让曹王府直接从兴元府杀进、全体金军乔装成伪蜀军进驻吴曦现有的地盘,那就糟了!林阡兵锋来得及,人心也来不及啊。川蜀五十四州军民万万不能有失,林阡只能抓紧这个完颜璟、吴曦、曹王府还貌合神离的间隙,教吟儿尽快去与安丙、风鸣涧、邪后会合,见机行事。 这几日林阡虽一直昏沉,却在倒下前就指示了安丙和风鸣涧一切有关谈判的准备,也在清醒后迅速翻阅了所有情报和书信,他知道,林陌是决定着第八场秦州会战在凤翔还是在兴元府的关键。 完颜匡之所以对林陌给完颜璟的信之内容“持保留态度”而非一口咬定,一方面因为林阡状态可能有异,一方面则是因为,曹王府这两日的所作所为,与信中描述偏离不大。 偏离不大,是的,林陌确实下令对林阡趁病要命,与凤箫吟曾有过阵前交戈;术虎高琪和完颜纲等人的一举一动,也好像是真的准备随时拖缠住宋匪、使他们不能把注意力往兴元府这边回调。 但也有一丝偏离,卿旭瑭、高风雷、薛焕等高手,一直养精蓄锐、并没有全力反攻秦州的表现,虽然可以用伤势未愈或假意示弱来做托词。 不对劲的细节,完颜匡都能看得到,离得近的林阡,显然就更觉得直观:我军必须两面拒敌,现阶段虽已大胜,也万不能掉以轻心。 毕竟,第八战的曹王府群雄,触底后士气已反弹,林阡心知:“对方的谋士武将云集,不得小觑。”
愚者多自负,智者知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