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外面飘起毛毛细雨。
这种天气睡懒觉最是舒服,沈景之关了闹钟,整个儿卷进被窝里。眯了十来分钟,隔壁房间的四师叔和五师叔起床收拾,然后是杜煦下楼奔向厨房,汪泽洋把六师叔背到堂屋里,再然后跟随四五师叔一并过来的几个师兄弟也起了,聚在走廊里问早安兼闲聊。
沈景之的卧室在一楼楼梯口旁边,人来人往一丁点动静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两层小楼一下住进十来个人,三三两两挤一个屋勉强能住下。昨晚小师叔宿在他屋里,念止又跟小尾巴似的他走哪儿跟哪儿,杜煦不知道打哪儿弄来一张木制儿童床,就放在他床边,把念止安置在这里。
等他磨磨蹭蹭起床,房间里只剩他一人。
夏天的雨都是一阵一阵的,沈景之拾掇干净拉开门,外面天朗气清,阳光灿烂。
前院里摆了两张方桌,杜煦的招牌早餐已经摆上桌。
和长辈问了早安,又和平辈打完招呼,沈景之觑着空在叶彰旁边坐下。
念止坐在叶彰和杜煦中间,今天换了身水红吊带蓬蓬裙,头发绑成对称的双马尾。杜煦一早抱着小姑娘去找隔壁二嫂子帮忙弄的,沈景之就说她这一身打扮眼熟,跟二嫂子家的盈盈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不过小姑奶奶颜值高,同样的小裙儿,同样的双马尾,皮肤又嫩生生的,往那儿一坐谁走过都忍不住停下来逗逗她。
杜煦昨晚还鬼祟的和他说,以后生女儿就要生念止这样的,漂亮,听话,就是有点笨笨的。他停顿了下,很快释然,说女孩子要那么聪明做什么,傻白甜才招人稀罕。
沈景之心说那位当你太祖奶奶都嫌年纪大,看杜煦挂着一脸老父亲微笑把人照顾的无微不至,忍了忍把话咽回肚子里。
比起杜煦照顾亲女儿一样照顾念止,沈景之觉得小师叔亲自喂饭这件事更让他意外。
叶彰舀了半勺白粥,细心吹凉,喂到念止嘴边,念止扭头躲开。不等她说什么,他放下粥碗,端起甜豆花再喂,念止果然愿意吃了。
动作之熟稔,沈景之挑起一边眉毛:“小师叔也喜欢小孩儿?”
叶彰垂眼,默了默:“……嗯。”
犹豫了?
错觉吗?
沈景之撕了块老面馒头嚼着,不动声色观察小师叔的表情。和平时没多大区别,兴许是真喜欢小孩,在念止旁边,脸上总带着浅淡的笑意,周身阴沉沉的气息淡去不少。
小师叔一向寡言少语,情绪不显,可能突然被他一问没反应过来吧。
自己想想也觉得好笑,最近太敏感,别人随便说句话做点反应都要琢磨半天。
念止咽下豆花,砸吧砸吧嘴,没骨头似的软哒哒靠在叶彰身上:“我也喜欢小孩儿。”
杜煦乐不可支,给她杯子里加了半杯豆浆:“你自己还是个小孩儿。”
不。
师弟,在座各位在她看来都是小孩。
沈景之吃得少,一个馒头半杯豆浆了事。念止吃了半碗甜豆花,馒头油条豆浆一样沾了一点点尝味,拍着肚皮说吃撑了。
左邻右舍的小孩跟着二嫂子家的盈盈过来,说是找念止去村头广场跳皮筋,念止一跃从凳子上跳下地,颠着小步就要跟出去。
沈景之回屋换个休闲服的功夫,出来正好看见水红的身影从大门口一闪而过,他趿着拖鞋追出去,在围墙拐角处把人逮回来。
“姑奶奶您一把年纪和那些小屁孩瞎闹什么?”
念止眼巴巴看着被他支走的小孩,不大乐意:“她们找我跳皮筋。”
“你们也能玩到一块儿去。”别人是隔代,她这都隔朝代了。
“我还没跳过皮筋呢。”
“下回我陪你跳,咱今天有要紧事,你别乱跑。”沈景之把她提溜回房间,换上外出的鞋子。
回头一看她细白的胳膊和小腿露在外面,翻箱倒柜找了件自己小时候穿过的小外套给她披上:“注意着点儿,再晒黑了。”
念止皱着鼻子,嗅了嗅上面的霉味:“不好闻。”
“先凑合穿着,等下带你买新的。”
“买?”
“嗯。”沈景之一边帮她卷袖子,一边张望有没有落下什么东西。
念止活了两千多年,吃穿用住应有尽有,取之不尽,“买”这个概念是从某一批选入的十生那里听来的,自己从没体验过。想来是件麻烦事,她不怎么感兴趣。
沈景之也不爱逛商场,两人九点半出门,十一点就回来了,其中一个小时都在赶路。
四师叔五师叔和几位师兄弟已经离开了,段弘文情况不太好,师爷那边来话说江水村清净,先让他在这边养一阵子,叶彰留下来照看。
沈景之骑着小电驴回家,六师叔正在庭院里躺着晒太阳,小师叔坐在榕树下,手里拿着白绸布擦拭随身匕首。
汪泽洋听见动静,推开二楼窗户,探头出来:“办好了?”
“办好了,局里说给弄个寻人启事,帮忙留意报案家里孩子失踪的。”他把念止从后座上抱下来,“那边都是老爷们儿,我担心他们不会带孩子,又把人带回来了,有消息再送去。”
“行。”汪泽洋不知道他压根没去报案,他们哥仨也是挂了名后带回家养的,便没怀疑,“买这么多东西?”
“不知道她要在这儿住多久,穿的用的都买了点。”
家里一共六间房,原来师徒四个住着管够,现在多了叶彰和段弘文,六个大人一人一间正好。念止能记事了,汪泽洋寻思得培养她的性别意识,不能老和他们这些老男人凑一屋。
“让老三把屋子腾出来给念止,反正你不敢一个人睡,搬张床进去,以后你俩一起住。”
师父上年纪了喜欢清静,大师兄厌烦他睡相差,早几年把床换成一米宽的单人床,乐意随他折腾的只有小师弟。
一般只要他在家,杜煦的房间就是摆设,把床搬过来,两人不用挤一张床,晚上能睡得舒坦点。
沈景之没意见,杜煦有意见也不用考虑,等他放学回来,卧室已经易主了。
念止比他预想的要好养活,给什么吃什么,给什么穿什么,让睡觉就自己回屋,叫起床就自己端着小盆去浴室洗漱。没事干就研究研究电视手机,无聊了站在椅子上扒着墙头和隔壁小朋友说说话。
沈景之清楚她芯子是两千一百岁的老神仙,外表却是只有四五岁的奶娃。有时候看着乖巧过头的念止,隐隐生出些于心不忍。
杜煦开始忙期末考,煮饭扫地这些杂事顺理成章落在他身上。谭志远隔三差五去外面跑活,汪泽洋和叶彰跟去帮把手,照顾段弘文的担子也归了他。
不累,但事情多,琐碎的堆在一起,他晕头转向忙一整天,回头捋一捋又像什么都没干。
等杜煦开始放暑假,刚好赶上他毕业典礼。他头天买票的时候,念止趴在他旁边看他操作,他想了想,取消订单,决定捎上她一起,自己开车去。反正一堆行李等着收拾,开车去也方便。
除了那天和他去逛商场,念止没出过江水村。她只坐过沈景之的小电驴,坐车又是另一种体验。
她对城区的高楼大厦更感兴趣,沈景之想想也不难理解,第四界光是那片靛颏花海拿出来,妥妥的世界级景区,评个人间仙境不在话下。她在那样的地方生活了两千多年,什么稀奇美景没见过,恐怕就这些钢筋水泥看着还有点意思。
“还是联系不到那边?”他盯着路况,和她说话。
念止扒着车窗看外面,随口应着:“是啊。”
“你消失了这么久,他们不出来找你?”
“在找了吧。”
“你倒是不急。”
念止这才靠回座椅,呵呵轻笑:“你急啊?”
“急也没用。”他是急,急那个打伤他和六师叔的黑手。一个月风平浪静,他没能跟着平静下来,越没事发生,他心里就越不安。确实急也没用,对方长相、身份、目的,没一样在他们掌握之中。
尤其念止告诉他她灵力全失时,他的焦虑感近乎触顶。
“你最近感觉怎么样?”他问。
念止摇头,她沉吟了会儿,给他支招:“你若是害怕,可找叶彰帮忙。”
“小师叔?”
“他很厉害。”
“怎么个厉害法?”
“他有灵骨。”
干这行,没有灵骨才奇怪。他们借灵骨的力感应妖怪,并驱动宝器威慑或斩杀妖怪。
他师爷邬源炼得五根,在道上是威名远播的翘楚。他师父谭志远炼得三根,对付小妖小怪轻而易举。师兄汪泽洋有两根,勉强能开眼辨骨,他和杜煦稍差些,各有一根,将将能吃这碗饭。
小师叔再厉害,能厉害过师爷?
沈景之听听就过了,没放在心上。
毕业典礼在学校大礼堂举办,同届的本科生研究生一起参加。座位紧张,有意参加的人要提前报名。
沈景之报过名,念止不能进,他不好把她一个人留外边,干脆自己也不去,带她回宿舍收行李。
等他把行李一股脑塞到后备箱,高博文刚好来电话让他到指定教室领证书和毕业照。
章明和蒋渊入职了,嫌请假麻烦托同学代领了寄过去。高博文找了个专业对口的工作,在考古实验室做文物研究,手头上有个紧急项目,因为工作的地儿就在雨花市,才抽空过来露了下脸。
毕业聚餐当然告吹,沈景之在教学楼下遇到行色匆匆的高博文,和他聊了下近况。实验室那边来电话催高博文回去,他开车把人送到地方,打算连夜赶回雨阳。
回程又路过学校后街,沈景之琢磨了几秒,开门下车。带念止去大学四年经常光顾的小店点餐:“吃完再走。”
念止可以吃东西,但没必要。只是她素来喜欢尝鲜,喜欢了就多吃两口,不喜欢权当一次不大愉快的体验。
这次就不是很愉快,她不很喜欢香辛料浓重的气味,吃了两口不肯再碰。
沈景之吃得香,吃到一半,又去对面冷饮店买了两杯雪顶咖啡。
念止抿了两口就推给沈景之:“不好喝。”
“是你喝不惯。”
念止撇撇嘴,含了一口温水,冲淡那股子古怪的味道:“我方才看见了,不到半刻钟就做好,如此不讲究,如何好喝得了?”
“人家也是要吃饭的嘛。”一杯饮料做半小时,做哪门子生意?
她又吐槽:“你们这里的妖怪也不讲究。”
“有妖怪什么事?”
“长得实在丑陋,目不忍视。”
沈景之乐了:“哪来的妖怪?”她来人界一个月,和他形影不离,他这个月就没和妖怪打过照面。
“喏!”念止伸出一根白嫩的手指,指向街口。
真有啊?
沈景之一愣,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
“……”
是挺丑陋的,棕黄的小熊玩偶套装看着用了有些年头,颜色暗沉,眼珠子掉了一只,不太合身,脚脖子露了一截在外面。
就是个发传单的。
“那是人。”
“是妖。”念止笃定。
“里面是人。”
“不,是妖。”
沈景之无声叹息,再扒了几口米饭,抽了张纸巾擦嘴,拎起冷饮准备走人:“走吧,该回去了。”
念止有点恼了:“你不是驱妖师吗?”
“我是啊。”沈景之说着,下巴朝发传单的抬了下,“可他是人。”
念止小胳膊一甩,像模像样在桌上用力一拍:“岂有此理!如此丑陋的孔雀精你竟看不到吗?”
“孔雀精?”
“呀!它过来了,沈景之!打它!!”
信了她的邪。
沈景之从派出所出来,嘴角的淤青还在隐隐作痛。念止这会儿乖了,一声不吭牵着他的食指。
面黄肌瘦的中年男人抱着破旧的熊头,颧骨被他打破了皮,眼睛也乌了一只。沈景之心里过意不去,思量再三,良心始终占上风:“兄弟,要不送你去医院看看?”
男子低着头,没作声。
沈景之挠挠下巴:“刚警察不是说了吗?医院离这儿不远,走路八分钟能到,费用我来出。”
“沈景之……”念止小声喊他。
沈景之没理她:“兄弟,你认路不?”
男子小弧度点了点脑袋。
“那麻烦你带路,我对这片不是很熟。”
男子又点了下头,一言不发走在前面。
“沈景之。”
沈景之曲起手指,在她头顶敲了一下:“闯祸了就安静呆着。”弯身抱起她,跟在那人身后。
男子拐进僻静的小巷,雨花市多的是这种逼仄狭窄的巷子,沈景之没觉得不对,只当他带他抄近路。跟着人东拐西拐,刚才还能看见一两个人影,现在连声狗叫都听不见。
沈景之不由发虚,步子迈得迟疑。
念止沉默的挂在他肩上,他让她安静呆着,她果然一句话也不说了。
沈景之看前面的人左拐,心里疑虑更重,停下脚,拍了下念止的背:“念止,你说——”
念止幽幽打断:“这个方向没有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