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的正月里，赵相骆俊、常山太守贾琮、中山太守杜畿分别在各自辖区进行了遍及全郡的“行春”，其间又有劝农、班春等活动。
车驾依制，行止如仪，出入阡陌，劝勉农桑，同时也是宣示赵国在这片土地上的权威。
一转眼就到了二月。
草长莺飞，明媚的阳光驱走了初春遗留下来的寒意，各地的春耕都顺利地开展了起来，田间地头到处都是辛勤耕作的农夫。
杜畿趁着局势平稳，百忙之中抽空前来广府述职。
刘寿、骆俊、徐璆一起在赵王府正堂接待了杜畿。杜畿趋步拜见，呈上了一封详述全郡土地人口赋税的文书。
杜畿显然是个天资非凡的内政人才，送上来的文书满篇都是精确到分的数字，用隶书写得密密麻麻的。
刘寿一阵头疼，一边照着数字开始心算，一边口中问道：“伯侯，今中山勤农否？民丰实否？”
杜畿答曰：“百姓勤农，然尚未丰实。”
刘寿问：“如何丰实？”
杜畿对曰：“须课民畜牸牛、草马，下逮鸡豚犬豕，皆设章程，教民循之。”
刘寿当然明白农业生产的重要性，一听此言，声音里都带了点兴奋，赞道：“好，好！伯侯若能制农畜之章程，其功在千秋也！”
徐璆也拍案称赞：“此富民之良策，善哉！”
杜畿逊谢道：“贾公贵廉诚善，今中山民勤，皆其功也。”
骆俊笑道：“贾孟坚使沃野青苗，公使市井丰乐，岂不美哉！”
几人笑了一回，又聊了些边防布置，杜畿则汇报了先前毋极之乱的前后因由。刘寿早就听黄盖和袁涣讲过了大概，不过在毋极发生的事还是杜畿最为清楚。
这一番议论下来耗时颇久，结束时天已经黑了，刘寿就势设下了宴席。
觥筹交错间，刘寿忽然问起一人：“说到这毋极刘氏，中山刘子惠为冀州从事，可是出自此家？”
杜畿答曰：“中山刘姓者数万，子惠为士族，并非毋极一支......不过，其人已死。”
刘寿吃了一惊：“刘子惠已死？什么时候的事？”
杜畿道：“去年冬月，为韩文节所贬，故而忧死。”
骆俊一听其中必有故事，连忙追问：“伯侯快细细说来。”
杜畿提起此事颇有几分喟叹，停了会儿，这才讲道：“去年，韩馥不是节制袁本初的兵粮么，兖州刺史刘岱致书恐吓曰‘董卓死在旦暮，卓死之后，当复回师讨文节’。韩馥得此大惧，归咎子惠，欲斩之，众皆说情，遂使赭衣埽除门外。子惠既贬，不久忧愤而逝。”
刘寿三人面面相觑，三脸震惊。
韩馥让人家忠心耿耿的名士穿着囚徒衣服在门外扫地，这他娘的是人干的事？
好半天，骆俊才说出一句：“韩文节有愧名士之誉。”
杜畿使劲点头。他对韩馥的鄙视已经到了直呼其名的程度，多提一个字都嫌浪费口舌。
“唉……”贤人无辜受难，总是一件令人扼腕叹息的事情。短暂的冷场之后，刘寿转移了话题：“刘伯安德望厚重，公孙伯珪虽受其制，不敢骤反，必然南图，伯侯须小心提防。”
杜畿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又献策曰：“民不贫疲，不可不教也，逢冬月当修戎讲武，且中山多豪强，不通礼义，宜设学宫，使郡中化之。”
刘寿听了大为称赞，当场叫人去拿两卷兵书送给杜畿，嘱咐道：“卿有智谋，请自视民情，妥善置兵；倘遇不敌，则谨守坚城，待援便可。”
跟袁绍逼人纳投名状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刘寿最擅长给人送定心丸：不用你搞事情，好好治民，遇到打不过的你就缩起来......
杜畿爽快地道了句“谢大王”，举杯一饮而尽。
不一时，典韦送了两卷兵书上来。杜畿大致一看，指着其中一卷笑道：“此卷，臣家中已有藏书矣。”
刘寿顿时想起来，杜畿的祖上乃是西汉之名臣杜周、杜延年父子，其家中藏书定然不少。
“哈哈哈，来，我等为建平敬侯……所传的藏书，再饮一杯！”
建平敬侯就是麒麟阁十二功臣之一的杜延年。四人都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杜畿答谢，又喝了一杯。
骆俊看着杜畿一杯饮尽，忽戏言道：“大王使伯侯坐镇四战之郡，难道仅赠兵书，不问守城之法么？”
杜畿登时笑出声来，等着看刘寿怎么答。
刘寿对曰：“但使城高池深，粮草丰足，谁还不能守城么？只是千万莫学焦青州，坐列巫祝，问祷群神呀！”
“哈哈哈哈，此言大妙！”
座中一阵大笑。
骆俊接过话，对徐、杜二人道：“我等当传檄以示全国，断不可迷信鬼神而误正业。”
……
君臣关系就像领导跟员工，有的是单纯地上班打卡赶进度，非工作时间一眼也不想看见对方；也有的白天没几句话，不拖不催，下班之后才会一起约饭约健身约喝酒。
如今赵国和骠骑营的一众官吏都是下了值各自归家，若无特殊的交情，便以前者为多。
而杜畿跟刘寿则属于后者。
毕竟是多年的故吏出身，三年前刘寿在洛阳宫里遇刺的那段时间，骠骑府处境艰难，当时那批掾属们都没有出去住官舍，而是把大门一闭，日常起居全在府中，这样相处下来的感情自然非比寻常。
早先杜畿在毋极办得大事，刘寿便让他做了二千石，纵然有嘉奖安民之功的成分，可是按常理来说治民的功绩怎么都不如军功来得卓著，这次提拔自然少不了这些年的情分加成。
杜畿此番述职，刘寿留他在广府多住了几日，一起逛了逛市集、田野，又到郡兵的兵营去看。
眼下正是农忙之时，兼之骠骑营就在附近，黄盖部下的郡兵便只有常备兵力留在营中操练，服兵役的人和后勤的民夫都被放回家里种地去了。
时值下午，校场上正在练兵，约四千余精壮士卒，分成了数个兵种、数十支队伍，各在训练不同的项目，有的是刀斧枪盾搏击，有的是练习弓弩，有的在操练阵型，尘土漫天，金鼓阵阵，到处都是各色的军旗摇动着发号施令。
男儿都爱看雄兵演武，二人津津有味地看了一圈，直到天色将晚，这才并辔往回走。
杜畿朗声笑道：“大王具千乘万骑，兵精粮足，但使民心归附，何患董卓、二袁、韩馥、公孙诸辈？”
刘寿蹙眉想了想，好像他一直也没把这几人看作心腹大患，不然早就随便扯点借口以雷霆之势相击了。
那么，天下间制衡着他束手束脚的到底是什么呢？
这时他们正走到城门之外不远，刘寿思索间，手上不自觉地用了些力道，马儿一声低嘶便停了下来。
杜畿见状也跟着勒马停住，环顾四周。
正在此时，他们身后响起了一个清亮的声音：“夫刘、项之争，汉祖唯智胜，项羽虽强，终为所擒。欲济天下大难，定霸王之业，不在地广兵强，而在八事，其曰道、义、治、度、仁、德、明、谋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