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推开妈妈卧室的门,悄悄望了一眼,她躺在床上呼吸均匀,只是苍白的脸色在深夜中依然醒目。
我叹气,坐回沙发,默默抱着爸爸的照片流泪。
自从上一次她晕倒在客厅后,我每晚半夜都会不由自主地醒来,去看她一眼。
那一晚,我给艳姐打完电话,便跑到居民楼的大门口等她。夜风吹得黑色的铁门哗啦啦直响,我只能无助地蹲在地上,不知该怎么办。脑袋里的思想仿佛一瞬间被抽走,我甚至不会判断下一步的步伐,我只能迷茫地等待帮助。
艳姐很快就坐出租车来了。她跳下车,头发散乱还没有来得及扎,她的高跟鞋在地面上“噔噔噔”地响。她看见我,焦急地走上来,扶起神志不清的我,问:“怎么了?”
“我妈妈,晕倒了……”我虚弱地告诉她。
“怎么晕倒了?”她焦急地追问着。
“不知道……”
她拉着我的手:“我去看看,快带我去你家!”
我就这样迷迷糊糊地带着她回到家,妈妈还是那样躺在冰冷的地板上。我从来不知道艳姐居然有那么大的力气,她一把就将妈妈抱到沙发上。
“她有点发冷,有棉被吗?”她转头问我。
我走进自己的屋子抱来杯子,她小心地盖在妈妈身上。
“她好像有点呼吸不畅,有什么病吗?”她询问地看着我,可还没等我回答,就说,“不管了,把她平时吃的药拿来。”
我跑到装药的抽屉前,一把将它们抽出来,却发现里面只躺着满满的板蓝根。五味杂陈的感觉一下子涌上来,我开始啜泣。艳姐奇怪地走过来,看着我:“你哭什么?没有药就算了,先喝点板蓝根吧,应该有用。”
她一边冲板蓝根一边告诉我:“去把热水袋拿来,放在你妈妈脚底,包上毛巾。”我照做了。
我和艳姐一动不动地坐在妈妈旁边,终于,她紧皱的眉头渐渐平坦,脸色也比之前红润了一些。艳姐轻轻地舒了口气,站起身来,说:“应该没事了,最好去医院看看,开些药来吃。也许是疲累过度?”
我也站起身来,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艳姐,很晚了,你快回去休息吧,明天还开店。”
“嗯,好。”她伸了一个懒腰。
和艳姐一同走到居民楼的大门,她望望车辆稀少的马路:“这里车还挺少呃。”
“我陪你等出租车吧。”我说。
她惊奇地看看我,我才想起自己还穿着睡衣。“小姑娘,不怕冷的?”
我摇摇头,她随即笑了,眼睛都变得弯弯的。
“艳姐……”我还没说完,立刻被她伸出一只手捂住嘴。
“小麦,说谢谢你可就俗了,我不爱听。”说完,她才松开手。
我终于如释重负地笑了:“艳姐,你真好。”
“这话我爱听,显得我多善良啊。”她高兴地说。
“本来就善良。”我说。
“小丫头嘴真甜。”她伸出手拍拍我的脸。正巧看见路边有一辆出租车,于是伸手拦下,转身对我说:“我先回去了,你赶紧睡吧,明天还上课。”
我点点头,目送她离开才回到家里。
我却睡不着。仿佛从那晚之后,就在心里安了一个闹钟,每到深夜总是会按时响起,扰得我心神不安无法入睡。有一种巨大的恐慌紧紧将我包裹,让我身心疲惫。
于是我只得在深夜做那些怎么都做不完的习题,却在白天老师讲课时昏昏欲睡。
然而妈妈的病症一天天加深,她开始不住的咳嗽,饭也吃不了多少。终于在一次晚饭时,她端在手里的碗摇晃了几下,掉在地上,她也向后一仰倒在地上。
我和弟弟都吓坏了,弟弟扑上去不停地大喊:“妈妈、妈妈”,而我则奔出门,还是上次的小卖部,老板正在看一台小小的黑白电视,上面雪花点不住地跳跃。我没有再找艳姐,隐隐觉得不能再拖了,于是我打了120,打完电话,我悲哀的想,也许真的拖不下去了。
妈妈得的病是肺结核。这个在很多年前被人们称为“不治之症”“十痨九死”的病症,在现在而言并不是无法治愈。
因为贫穷,一切都是因为贫穷。为了省钱,妈妈从来不去看病,她只是一味地依赖板蓝根,她说那个有止咳的功效,我知道,那是因为便宜的原因。
本来,这是可以治愈的,只因为拖延了太久,已到晚期。妈妈从不对任何人说起这些,只是默默忍受,直到现在再也无法忍受。
我和弟弟坐在医院长廊里。接个小时前,医院里刚来了一个头破血流的小女孩,说是因为不小心从高楼跌下,医生尽了最大的努力,还是未能挽留住她的生命,她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以及所有爱她的人都聚集在医院门口久久不肯离去,他们的哭声悲怆,让每一个听闻的人都感到了撕心裂肺的疼痛。
我看见奶奶的身影,她气急败坏地推开医院门口的人,直直地冲过来。
“奶奶。”我站起来喊她,低着头,两只手不知所措地缠在一起。
她看着我,因为气愤的原因而涨红了脸,随后她伸出手,狠狠地打了我的脸。
清脆而又响亮的耳光声,迅速淹没在人们的哭声中。我仍是那样站着,没有任何反应。
“奶奶,你别打姐姐!”弟弟跑到我身边,和门口的人一起哭喊着。
“丧门星,这下你妈也活不久了,你可满意了吧?”她怒气冲冲地质问着,我没有说话。
弟弟拉住奶奶的衣角:“奶奶,不要骂姐姐了……”奶奶看着他,一脸的无奈,奶奶抱起他,长满皱纹的脸都是愤怒的无奈。她说:“好了好了,俺孙乖,不哭了啊。”
“奶奶,我肚子饿。”弟弟说。
“饿了?”她拍拍弟弟的背,“奶奶带你买吃的去。”说着,丢下我一人带着弟弟走出医院大厅。
我颓唐地坐在椅子上。
一阵恍惚中好像又听见艳姐熟悉的脚步声,忽然看见一双红色的高跟鞋站在我面前,那双鞋是如此的熟悉,不会是……唐怡雅?欧西的妈妈?
我错愕地抬起头,却看见艳姐焦急的脸庞。
“小麦,到底怎么回事?”她问。
“艳姐,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感冒不舒服,到这里后面的药店抓些药,谁知看见你……”她停顿了一下,“那个女的是谁?”
“我奶奶。”我回答她,“刚从乡下赶来。”
“你还好吧?”她怜惜地看着我,伸手抚了抚我的脸,那里的滚烫迅速被一片冰凉包裹。
我苦笑着摇摇头:“今晚店没开门吗?”
“开了,”她坐在我身旁,“这不,让小冲一个人顶着呢,我还得赶回去。”
“那你快去吧,他忙不过来。”我说。
“你这样让我怎么放心啊?”
“我没事。”我说着站起来,“走吧,我送你出去。”抬起头却看见奶奶已经带着弟弟回来了,手里拎着大包小包的零食。
艳姐也看见奶奶,她站起来,对我说:“不用了,我自己走就好。”
“丧门星,”奶奶不屑地说,“还不快滚,想活活逼死你妈啊?”说着,还审视似的瞟着艳姐。
艳姐二话不说,拉起我就向门外走。
走出了门,拦下一辆出租车,不由分说地把我塞进去,随即自己也跟着坐进来。
我看见她的侧脸,灯光照在她的脸上,让这张脸庞显得更加轮廓分明。我看出她的不满,但是她没有对我说什么,只是告诉我:“我送你回家啊,明天好好上课,知道吗?”
我傻傻地点头。
“医院那边有你奶奶,你也不要总去,看她的样子保不齐哪天会举把菜刀杀了你。”她警告似的看着我。我虽然不是很情愿,但看着她的神情也只好点头答应。
回到家的时候外面开始下雨,我闷头走进自己的房间,一头栽在床上。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在半梦半醒之间挣扎了一夜。
早晨很早就醒来,雨仍没停。我随手抓了见黑色长袖衫套上,出门,是连绵的阴雨。
到学校时,教室里还没有什么人。我趴在桌子上昏昏欲睡,渐渐地有一些同学也来到教室,低声交谈着什么。
我支撑自己坐起来,默默看着他们,都是一张张青春洋溢的脸庞。
“早啊。”我听见明朗的声音。
“嗯。”我点头回应道。
一节课没怎么听进去,一边是担心妈妈的情况,一边又因昨夜差劲的睡眠而感到疲倦。课间时看见明朗有些疑惑的表情,我便对他说:“昨天的雨吵得我一夜都没睡着。”
“你有心事吗,这么沉默。”他跳过我的话题,问道。
我正在想该如何回答,正巧抬头看见一个女孩,正拿着一把伞站在窗子外,一边看着我一边用手指着明朗的背影。我想我大概认识她,明朗跟我提起过,但是我记不起她的名字。就像我也记不起李瀑姐姐的名字一样。
于是我示意明朗向后看,他看见她后,便站起身走出去。
终于结束一天的课程,晚上我犹豫了很久要不要去医院,最后还是打败了自己的想法。走回家,却发现艳姐正在居民楼大门等我。
“艳姐,你怎么来了?”我问。
她走向前:“还不是担心你。”
“我没事啊。”我冲她笑笑。
她有些爱怜地看着我:“那就好,我还得回店里去。”
我说:“知道了。”
“还有啊,”她一边走一边回头对我说,“别总穿这么少。”
“知道了。”我重复。看着她熟练地坐进出租车里,才转身回家。
家里空无一人,妈妈不在,弟弟也不在。这种场景我曾经历无数次,但却没有任何一次比现在更让人觉得凄凉。
我走到装药的抽屉前,一把将它拉开,把里面所剩无几的板蓝根通通倒了出来。我捡起几包,撕开口放在杯子里,冲了一杯去喝。
冲得太浓的关系,以往在我尝来有些发甜的板蓝根却是苦涩难以下咽。我一饮而尽,忽然想起大年初一的夜晚,坐在沙发上将白开水一饮而尽的艳姐,我学着她的样子伸出手背擦了擦嘴。好像一瞬间体会到将许多不知名的液体灌到胃里的快感,与其说是快感,不如说是发泄。
我将剩下的板蓝根全塞到书包里,不知道为什么,我不想这些与妈妈有关的东西再待在一个潮湿阴暗的小角落中了。
却没想到,它们果然派上了用场。第二天,到学校上课,发现明朗生病了,刚开始以为他是感冒,后来看见他脸色发红,额头上还有冷汗,暗自猜想也许是发烧。
于是我给了他一包板蓝根,药总归是药,应该发挥它们自身的功能。这样说来,也许酒也是一种药,可以让内心暂时的麻木,总归来说只是暂时,不然也不会有“举杯消愁愁更愁”这样的说法了。
午自修的时候,班主任到教室找我。看见她一脸焦急地走进教室,我就知道那一定和我有关。
她说:“麦秋同学,你出来一下。”
我于是站起身,走出去。
“你妈妈住院了是吗?”她看着我。
我回答:“是的。”
“快去医院吧,好像严重了。”她的语气很伤心。
我张大了嘴看着她,不敢相信。
“你陈阿姨打电话过来帮你请假,快去吧。”她推推我的肩。
我便以飞快的速度奔跑起来,一边跑一边思索谁是“陈阿姨”,跑到楼道的时候恍然想起来原来是艳姐。只是叫惯了艳姐,相处起来总是像朋友一般,居然忘记其实她原来还是我的长辈。不过奇怪的是,艳姐怎么会在医院?
我跑出校门,简单地思索了一下,准备跑到医院去。理由很简单,我没有钱坐出租车,而公交车却没有直接去往医院的,还要中途转车,我不能再耽误时间了。
路面上有很多的积水,有的轿车从身边飞速而过,溅起的水花落在我的衣服上。鞋子里灌满了冰凉的雨水,我却无暇顾及,只记得一直跑一直跑。
终于到医院,一片死寂,有些病人坐在轮椅上由家人推着在大厅透气。我的鞋子在白瓷砖上留下一串肮脏的脚印,我有些窘迫,听见有人喊我。
艳姐走上来,她的眉头紧锁:“快去病房,五楼。”
我奔向楼梯口,那种不安的氛围将我包裹,几乎快要将我撕裂。
我屏住气一步一步向上走,努力要平静自己的心绪。每上一层楼,都是一片更加深沉的沉寂。我知道五楼的概念,那些医治不好的,离开世界的时间已定的病人,都安置在这一层。我的妈妈,就在五楼。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上到五楼,我看见了奶奶,弟弟正蹲在她的脚边舔一根棒棒糖。
奶奶气愤地看着我,却什么也没说,指了指她身旁的病房。我大步走过去,冲进病房。
的确是病房该有的死寂,却完全不是我想象中的模样,我总以为,重病的人会全身插满大大小小的管子,各种颜色的液体在其中流淌,会有一个小小的仪器放在一旁监视她的心跳,监视这个躯体的灵魂是否还存在。可是什么都没有。妈妈只是躺在床上,两只眼睛茫然地睁着,望着天花板,眼神空洞没有焦点,她的嘴微张着,嘴唇已经泛白,却还在喃喃自语着什么。
这个时候我才深深地体会到“放弃”这两个字深深隐藏的痛苦与无奈。他们已不对她有任何期待,哪怕一丝一毫的期待,他们已仁至义尽。
“妈妈。”我跪在她床前,喊了她一声,便忍不住眼泪决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