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丹雅叼着的烟早就被雨水浇灭了,黑色的发丝连成片粘在脸颊上,她却没有扒开。
楚莲的笑容配合着这天气,让她的话语既温和又无情。
金丹雅望着楚莲,感觉自己犹如在深海被水草缠绕住挣扎,窒息中又看到幻觉。
是美好而又充斥希望的,实际上却是弥留之际的假象。
楚莲的善良,就像是这样的存在。
金丹雅这时候才发觉自己冷,她也不确定是因为天气,还是眼前的人所导致的。
在此之前让她产生同样感受的,还是郝夏。
郝夏的假,是一种彻头彻尾的真实。
你知道他的内驱,了解他的环境,便能接受他毫无同理心的疏离和功利。
但楚莲的真实,却是一种由内而外的假。
她真的帮助了别人,真的伸出援手,真的不去计较谣言。她的行为写满了她的包容与慈悲。
可事实上她根本不在乎。
就好像成为好人能让她活着,她就当一个好人。但是如果哪一天成为一个坏人能让她活着,她就会当一个坏人。
她只是恰好表现得很善良。
金丹雅想到此处打了个寒颤,“你为什么会这样选?”
“为什么不是报复?为什么不是反击?”
“那样不是才活得更痛快?”
楚莲似乎被问住了,她向后靠在椅背上,指节撑在唇珠上思考着。
她好像在问自己:“那样活得很痛快吗?”
“报复?让我想想看。”
“用武力反抗好像是个选择,”楚莲把手轻轻握住,观察着拳头道,“不过我的身体倒是不太允许。”
“那我可以用脑子,对吧?”楚莲指了指自己的头,“应该是很轻易的事。”
“让我回忆一下,要从什么时候开始呢。”
楚莲的手肘撑在椅背上,她闭上眼回想那些她曾避之不及的过去。
就从田笙第一次伤害她开始?
从那时候就摒弃对妈妈的爱,从那时候就放弃女儿的身份。
就算瘦小羸弱也无所谓,她可以和楚天海低头,成为楚家人。
不错的结局。她失去了母亲,成为豪门之女,迎来光辉的未来。
可惜那样的人生,已经有人替她走了,她的名字叫何雯。
看来这不是个好选择。
那继续换一个节点,就在二十三中被霸凌时,选择反击吧。
这次不动用楚天海的势力,她就用这张脸去蛊惑人心。
她不再逆来顺受,而是让每一个人欺负她的都付出应有的代价。
她变得呼风唤雨,让每一个听说过她的人都不敢再瞧不起她。
不错的结局。聪明的头脑配上不错的容貌,她成了知名的交际花。
只不过那样的人生,也有人走了,她的名字叫胡原原。
楚莲苦恼地支着下巴,又把时间的齿轮再拨近一些。
那就从来到一中开始,这一次既不依靠楚天海,也不学胡原原。
她在男生示好的时候模棱两可,在举报被污蔑的时候声明她的无辜并博得同情,在面对挑衅时她默不作声地看戏。
和老师同学努力打好关系,时刻表现自己,争当领头羊。
啊,这次她又变成许梦菲了。
楚莲百无聊赖地想,那如果她没有生病,直接用拳头呢?
哦,这又变成了周子航金丹雅或者单衡光。
确实有很多机会,也有很多选择,但是这些人好像已经给出了答案。
这并没有什么痛快的。
又或者说那都是一时的。
“活着本身就不是件痛快的事儿,”楚莲重新睁开了眼,“左右都是遭罪,选哪条路都殊途同归。”
“我恰巧因为别人的善意活下来了,那就暂时先继续用这种方式活下去。”
“我不介意别人对我的评价,因为这不是我人生中的障碍,”楚莲淡笑道,“反而是那些人的。”
“恨我的人,骂我的人,嫉妒我的人,他们表达的一切都不来源于我。”
“而是他们自己。”
“或是因为长相,或是因为情感,或是因为能力,我激发了他们的痛苦,所以他们才骂我。”
“他们骂的不是我。”
楚莲望着天:“他们骂的,是自己。”
她曾经拥有的无限痛苦也是一样的。
她恨那些伤害她的人,恨世界的不公,恨命运的可恨。
实际真正让她无法自拔的,是对活下去的恐惧,是面对困难的绝望。
她不敢靠自己振作,于是寻找一切可以依靠的存在,在发现所有的路都被堵上的时候,她便仇恨,最终想要懦弱地放弃生命。
金丹雅说得对,人有时候很难分辨,究竟是苦难选择了自己,还是自己选择了苦难。
她现在做这些事,不过就是因为她走出来了,想清楚了,但还有些人没有。
就像曾经的刘竹给了她喘息的机会,让她能够活下来,那么现在她做同样的事,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反正活着就是永无止境的痛苦,”楚莲觉得有趣,她勾起的嘴角有几分玩味,“那早点帮大家认清这个现实,不好吗?”
“这还不够痛快?”
让胡原原看清爱的假象,让何雯发现家族的虚伪,让郝夏明白逃避的可耻,让单衡光后悔错过的时光,让许梦菲接受失败的现实。
善良的威力比仇恨更可怕。
楚莲笑眯眯地看向颤抖双唇的金丹雅,“死是解脱但不能死,活是地狱但必须活。”
“还有什么比让他们认清这样的现实还恶毒的报复?”
她的善良何尝不是一种纯粹的残忍。
她身边每一个说喜欢她的人,没有一个人真的配得到爱,他们想要的是依靠是慰藉,是在寒冬中相互取暖的相拥。
她的拒绝,是善良,也是残忍,还是一种对自己的严苛。
她不想成为这样的软弱的人,至少在她解决自己的问题之前,她不想靠别人。
除非她真的再一次活不下去了,那她可能就无所谓了。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她就不会再压抑自己,就当是死前的麻醉。
金丹雅抹了把脸,她重新坐回椅子上,看了楚莲半晌。
“你的身份绝对不普通,”金丹雅用湿漉漉的手点烟,“你tm个疯子。”
“正常人疯也有个限度,只有梧桐那些人才会心理变态。”
她察觉到了楚莲暗藏的脱序。
又或者说是楚莲根本没想瞒着她。
金丹雅闭上眼吸气,才慢慢找回一丝平静,“我在江湖的时候,就觉得你镇定得离谱。”
楚莲对柴娜披外套的举动,像是某种心疼,但如果真的是不能接受这样现实的人,第一反应绝不该那么冷静。
楚莲当时表现得太淡漠了。
金丹雅忍不住后怕,幸亏周子航没有真的得逞,不然以楚莲现在状态,能面无表情给周子航捅个对穿她都信。
楚莲没有就金丹雅这个猜测回应什么。
反正时日久了,这些人都在怀疑,她既然已经决定开始查楚天河的过去,那就不在乎暴露了。
只要是一个合适的时机就可以。
现在,他们爱怎么猜就怎么猜吧。
“心理辅导结束了,”楚莲看了一眼表,“尽管是脱敏疗法,但聊胜于无吧。”
“托你的福,又浪费了一会儿人生。”
金丹雅抽了抽嘴角,依旧保持那个姿势没起身:“你要是回去晚了,就和老师说跟我去找华老问题了。”
“他们知道怎么回事儿。”
楚莲皱眉,她看了一眼金丹雅,“华老师怎么容得下你这么放肆?”
“容不下也容了,”金丹雅嗤笑了一声,“他还是最关照我的。”
“如果不是他,我也没这么安逸的地方。”金丹雅抖了抖灰,“再说你不知道我是竞赛班的?”
“华老挺喜欢我的,”金丹雅咧嘴,“天天说我是好苗子。”
“那恭喜你,”楚莲凉凉道,“你得到了和单衡光一样的评价。”
楚莲没等她跳脚,扫了一眼那个搪瓷杯,上面都掉瓷了,黑乎乎的一块。
“没想到你是个念旧的人。”
“家里人的东西,别乱糟蹋。”楚莲站起身整理了下衣褶,“脏了的东西,你要愿意也还是能洗干净的。”
“这地方不错,以后有机会,我就来讨个清净。”
楚莲说完也没等金丹雅回应,转身走了。
可能是因为最凶狠的那阵风过去了,现在的雨开始变得淅淅沥沥的。
她抓紧赶了几步,想着自己现在回去还能再看会儿书。
也不知道单衡光这几天心态有没有受到影响,反正那天她和郝夏离开的时候,他脸都白得一点血色都没有了。
等回去检查下他的学习进度吧。
其实她现在也有点拿不准在单衡光面前要怎么对待郝夏。
太亲近,肯定不行,毕竟他们只是演戏,但是太疏远,也不行,不然解释不了为什么撒谎。
楚莲正苦思冥想呢,突然感觉被人拽住了,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就被这力道拉进了旁边的房间。
门被迅速关上,楚莲就被炙热的身躯推在了上面,她抬头刚要说话,就因为脖子上的疼痛惊呼一声。
她脖子上的敷贴被扯掉了。
楚莲用手挡住咬痕,瞪着眼前的人不明白这是什么情况。
郝夏手肘撑在门板上,把楚莲围了起来。
他委屈地说:“主人,你的小狗想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