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然是直接随柳念禾去的李家。
来到了李家的清心坞时,李清然突然就停下了脚步。
他的目光打量着清心坞,片刻不移,眸里渐渐涌上几丝回忆,跃入脑中。
他苏醒之后,所遇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他的师尊温净义。
他是想去李家的,可他的师尊温净义对他说李家已经覆灭,现在的李家已经不是当初的李家了。
为免得触景生情,他也听了温净义的话,没有去李家。
不过他还是远远的看了眼这清心坞。
七十年前,李家也是在这个位置,也是这个名,清心坞。
如今再看来,这清心坞比起之七十年前的李家的规模小了很多。
虽说早已看过,可再看一次时候,李清然的心间还是涌上一股酸楚,还是有些难受。
他心酸,心疼,可这种酸疼的程度却是微乎其微,仅存在了短短的几息,就如过往云烟消散了。
大梦初醒,七十载的岁月悄然过去。
凡人的这一生也不过这须臾几十年的光阴,世间就已经更替轮转了一次。
可他的家却没了。
他一想到此处,心里就难受,但不知为何,每当这种难受,苦痛涌现于心,总是会有股莫名的力量将这些苦楚全部化解。
让他心间无端的就释然了。
就好似,这些事情他早已经历了一次,现在的他不过是再回首过往,缅怀过去罢了。
“怎么了?”
柳念禾的声音拉回了李清然的思绪。
他扯出一个笑容,回应:“没什么,只是想到了以前。”
他的笑容有些勉强,可渐渐的,这笑容就自然了起来。
柳念禾听他继续说道:“师叔,我有个兄长,兄长为人严厉,但对我却是极其温柔的,他经常带我到这儿玩。”
他指了指清心坞的那片莲蓬,说道:“当时也是这么片莲蓬,兄长带我下水游玩。”
柳念禾的注意力更多的是在他的眼眸里,在他的情绪里,对他的话仅只是听了。
柳念禾没有回话,李清然也只是浅浅的再笑了笑。
他们进了清心坞,跟着李家的子弟去到前厅等待李宗主李平秋。
没过一会儿,李平秋便来了。
“李宗主。”
柳念禾和李清然齐声行礼道。
“柳宗师。”
李平秋笑着回应,然后目光一转,落在了李清然身上:“听柳宗师说,你是七十年前李家的弟子?”
“正是。”李清然回应。
来时的路上,柳念禾便与李清然说过此行李家的目的。
李清然也不过多废话,伸出食指往嘴里一含,一咬,食指的指尖皮肉便被他咬破了,流出丝丝鲜红的血液。
“李宗主请便。”
他将手指伸向李平秋,李平秋见了也伸出手指置于他的血液处,沾上了他的血迹。
只见李平秋将沾有李清然血液的指头往嘴里一含。
站在一旁的柳念禾见他们这番,瞳孔蓦的一张,有些惊讶。
“师叔,我们李家的弟子自幼便会浸泡百毒水,百毒水会渗入血肉骨髓之中,所以血液之中会有百毒水的药性。”
李清然给柳念禾解释道:“百毒水需要浸泡的时长可是长达五年,期间更是需要多种草药作为辅助,只有这样,方才能彻底扎根在人的血肉骨髓之中,所以李宗主食我血,是为了能分辨出我的血液之中是否蕴有这种药性。”
他这话语说完,柳念禾就见李平秋的面色骤然已经大变。
“你曾服食过清心藤提炼的药液?”
李平秋死死的盯着李清然,面色大惊。
清心藤是李家的圣物,是一种神药,而且不是完整的,只是一截残藤,相传是上古炼药大能遗留下的,具有清心养神之效,更是能让人的仙台清明,在修仙一道上更是一大裨益,能助人修行心神清净,以防走火入魔。
这种神药珍贵,就算是李家,能有资格服食此药的无不是为李家做出巨大贡献的人。
可李平秋记得,那些功绩高伟的李家族人中,并没有李清然这人。
不过现在李平秋细细想来,他对李清然这名字居然有那么一丝熟悉。
只听李清然说道:“家父李光麟,兄长李清风。”
“少主。”李平秋连忙行礼道。
他刚刚是有所猜测的,这种神药除了那些为李家曾立下大功绩的人可以有幸服用,那便只有家主的至亲之人了。
七十年前的李家,也就是最后一代的李家家主便是姓李名光麟,字渊。
渐渐的,柳念禾瞧见李平秋的眸里居然闪现泪花,面容逐渐苦涩。
于李平秋而言,遇见了李家的少主李清然,无异于是看见了李家的传承再现。
他这一生,为的是什么?为的不就是重塑李家昔日荣光了?如今少主还在,想来李家的核心药术也是学了六七成的,也能让李家的光芒再耀眼些。
他是心中欣慰,感谢苍天有眼,方才流露出这番神情。
“少主,我是清脉子弟,师承李清一。”他对李清然再次行礼,说道。
李清然‘嗯’了一声,看向李平秋,几响之后,他说道:“你做的不错。”
李平秋当然知道李清然说的是什么。
李清然在说他在重建李清然这件事上做的不错。
可他也不过是仅仅将李家昔日的面貌还原了千分之一罢了。
“少主,说来忏愧,李家现在已经快要泯然于仙门百家之中了。”
李平秋说这话的时候有些落寞,话到后面,渐渐微弱。
李家的根是医术,可如今的李家,上不了台面。
李清然看着李平秋,他心里也是明白李平秋这话中含义。
他也难受,可每当这种难受出现之时,总是会没有原由的释然开来。
他不知道为何会如此,只是突然间想到了他父亲曾说过的一句话,于是看向李平秋,缓缓道:“修仙之人,终究也是逆不了天,会死于岁月之中。这些亘古长存的传承,终有一日,也会如那镜花水月一般,尽数消散于这人世间。”
这是他父亲李光麟曾经对他说过的话。如今,他将这些话语尽数说给李平秋听。
“可我不甘心,少主。”李平秋喉咙有些哽咽,他面色逐渐紧绷,瞳孔微微张开,竟然有些失态了,“这些年来,我暗中调查过当年之事,可却没有发现半分端倪,是我无能,蹉跎了这几十年的岁月,药道更是浅薄。”
他说到最后,一滴浊泪自眸中迸出,直直的从脸颊上划过,砸在了地上。
李清然见他这般,一时不知该作何了。
李清然醒来之时,得知家族覆灭,七十载岁月悄然掠过。
举世茫茫他是寻不到一个亲人,幸好遇见了师尊温净义。
师尊温净义知他过往,知他家在何处,知他家里有何人,更知他的喜怒悲欢,对他的心性了如指掌。
他仍然记得,当时他来到李家时,却发现记忆里的那个清心坞早已不见,已经是另一副面貌了。
他忐忑,他害怕,他忧虑。
他在街上拉住一个又一个百姓,询问今是何年,此地又是那里。
当他得知七十载岁月悠悠已过,心里甚是惶恐,可这种惶恐的情绪却是仅存在了几息间,他的心蓦的就平静了下来。
比之惶恐更为害怕的,是这种惶恐消失的不知所踪。
幸好,是他的师尊,温净义来到他的身前,对他说:“晚晚别怕,师尊还在。”
晚是他的字,他姓李名清然,字晚。
温净义虽是一张陌生的面孔,但若光看面容论年龄的话,怕是也只比他大上四五岁。
可温净义对他的一切,都知晓的彻底。
所以,他相信温净义的话,在他想来,就算温净义不是他的师尊,也定是他的至亲之人。
不是谁,都能对一个人了解的这般清清楚楚的。
知他喜,知他忧,知他所想,更知他所爱。
后面,他渐渐接受了这个事实,开始融入这个世间。
其实并不是他接受的快,只是他这颗心,像是别人的一般,每当他生出些难受,悲伤的情绪时,总是会没有原由的消散,彷佛这一切从未发生。
眼下,他见李平秋鬓边已经生出白发,面容更是枯瘦憔悴。
这凡人的一生啊,短短的几十年光阴。
可这修仙之人又能活上多久了?也不过是能比凡人多活上几十年罢了。
李平秋年逾古稀,如今为了这李家,老泪自心间而出,真情实感流露于形。
李平秋的心是不能如李清然的心那般能自然而然的释然所有的情绪。
于李平秋而言,重复李家昔日的荣光,是他这一生的执念。
可他这一生,已经看不到那一天,如今看见少主李清然,就将所有的执念尽数落在了李清然的身上。
“少主,老夫恳切少主接李家家主之位。”
李平秋居然跪在了地上,行礼,声音铿锵有力。
柳念禾在一旁眼睛瞪的大大的,于她而言,虽说是了解大概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她终究是个旁观者,当局者的情绪,她自然是不能感同身受。
对于李平秋的这番举动,柳念禾自然是非常佩服的。
古往今来又能有多少人,能放下名利?一心纯粹得只为心中的那个理想,那个信仰?
李平秋低着头,跪在了李清然的身前。
李清然嘴皮刚抬,蓦的就落了下来,阖上了嘴。
他想劝说李平秋看淡这一切,如他父亲李光麟所说的那般,所有的终将逝去,没必要强行挽留。
可当他看见李平秋那鬓白的发丝时,一时之间就开不了口了。
足足过了四五息,李清然方才开口说道:“我会将我所学尽数刻录下来,我李家最为核心的千手炼丹之法,除了禁忌之篇我未曾学会,其它的我都知晓。”
李平秋蓦的抬眸,眼里尽是炙热,看向李清然
李清然避开他的目光,说道:“这家主还是你自己当吧,我还年幼,大梦一场,已是七十年过去,这个世界于我而言,总归还是有些格格不入。”
李清然又觉得说的不够,于是又补充道:“李宗主你心思沉稳,阅历丰富,更何况如今这李家本就是你在废墟之上重建的,虽说比之昔日李家的荣光差距甚大,但你的后代又何尝不能将这个李家带向一个更为辉煌高度?”
他先前说他还年幼时,柳念禾就感觉有些好笑,因为在她听来总觉得他是在自夸,自夸自己睡了七十年容颜依旧少年。
而今他又对李平秋说‘你的后代又何尝不能将这个李家带向一个更为辉煌高度’这句话时,柳念禾脑海就浮现了一个人。
李平秋的独女李扶烨。
李扶烨这丫头一心想要修仙,脑子想的都是御剑行天下,那里有她父亲李平秋这般远大的抱负?
炼丹制药这种枯燥繁琐又单调的修行,李扶烨可是讨厌的紧了。
想到这儿,柳念禾的笑容再也憋不住了,一时之间忘了形,嘴角咧开,发出些轻盈的笑声。
她这一笑,那里还有半分宗师气度,更像是个少女偷笑。
李清然和李平秋的目光齐刷刷的朝柳念禾看来。
柳念禾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忘了形,赶忙阖上嘴,目光不知落在何处,面色尴尬的很。
隔了一两息,她才开口打破这个尴尬的局面:“恭喜李宗主寻得少主,重复李家昔日荣光有望,现在这些是李宗主的家事了,我就不多叨扰了,先行告退。”
她说完这些,还未等他们回答,就先一步走出了大厅。
可她刚走没有几步,就听见身后传来了道声音:“师叔,你去那儿?”
柳念禾没想到是李清然的声音,更没想到李清然说出这话,一时愣了半响,方才转过身,看向李清然,道:“四处走走,转一转。”
“好,”李清然嘴角轻扬,“那我过会儿来找你。”
他说的这么直白,这么随意,像是与她是多年的知己好友一般,一点儿也不见外。
她更是不知该回应些什么,只是目光移向别处,然后心不在焉的颔了颔首,就转过身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