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梦县城。
大街上人头攒动,丝毫没有因寒冷的时节而躲在家中。
集市一片大好,人们大多还沉溺在新春的余热中,更有不少人阖家去云梦泽畔郊游踏青。欢声笑语,从不间断。
楚燃竹和兰薰在县城街道上一路走来,望着三千繁华,亦如江水无尽,经久不衰。
却是他两人十分惹眼,来往行人都会以惊艳的目光多看他们几下,心下也都大抵在想:这穿着这样单薄的两人,竟是如此气质翩翩,莫不是哪里来的仙侠眷侣吧。
更有些单身汉一瞅见兰薰,便忘了眨眼,一边流着口水一边小心追着她的行程。
兰薰一点不介意来往路人的反应,倒是楚燃竹赫然圈住她的腰,将她贴向自己,还面有紧张之色的耳语道:“薰儿,此处鱼龙混杂,你还是随我取道偏巷吧。”
兰薰立刻向他投去一道“你心里怎么想我全知道”的目光,霎时就令楚燃竹竟泛出点从不属于他的窘色。
“还鱼龙混杂呢,你呀,居然吃这些旁人的醋!”兰薰一语道破,笑着奚落他:“都只不过是安分守己的良民而已,多看我几眼,我都无谓,你倒是这样敏感……”说到后面,已变成扭捏似的嘟囔,满足感一点点积累在兰薰的心里。
正巧这会,看见不远处的酒肆后,正正伸出一张“薛家布坊”的招牌,规模也不小。
“走,去那看看!”
兰薰倏地挣脱楚燃竹,像是故意的。
她雀跃的踏上门口台阶。
楚燃竹这刻心底真有一寒,赶忙跟上,顺便回头犀利的扫视了一遍“尾随”兰薰的县民们,用目光恐吓他们非礼勿视。
谁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男人们是都老老实实依依不舍的散了,却又聚来不少姑娘家,一个个满脸春色盎然之意,跃跃欲试的要靠近楚燃竹。
兰薰本在布坊内挑选红绸,却听到外面有不少女子在尖叫喧哗,甚是聒噪。
她忙出去看。
不看也就罢了,可这场景一入兰薰的眼,她心里直暗骂自己——方才还怪楚燃竹吃飞醋呢,现在可好,这滋味,自己深切的体会到了。
“都闪开,不许过来!”
兰薰气呼呼的冲下台阶,向那些试图向楚燃竹投怀送抱的姑娘们挥舞袖子,驱赶她们,这之中竟还有已婚中年妇女……哼,简直太不要脸!
当然,女人们一见如此明媚娇艳、鹤骨仙风的兰薰,都大感相形见绌。那些本身就长得不美的,更是青着脸的集体退后。
兰薰还不放心,又挤到楚燃竹身边,紧紧缠住他的手臂,依偎在他肩头,大声道:“他是我夫君!”
楚燃竹心下一颤,惊中带喜,便也浅笑着揽了兰薰的腰肢,道:“她是我内人。”
于是女人们只好灰溜溜的散开,有人还嘟嘟囔囔,抱怨自己为何就那样命背,无此姻缘。
两人这才望向彼此,都觉得今天这遭遇还真是平地生波徒惹是非,倒有些哭笑不得了。
牵起手来,重新步上台阶,进入布坊内,又遭到那些买布男女们艳羡的目光。
只有薛老板一人印堂发亮,屁颠屁颠小跑过来,笑脸招呼道:“客官,想要点啥?别看本店不大,却是各地的好布应有尽有!”
兰薰便道:“我们想要婚嫁的喜服。”
薛老板赶紧领兰薰去瞧他的货物,一眼瞅去,一排绯红布料,或绸或缎,就像晚霞般华丽至极,如一团热火。
尤其是其中的一品艳红绸缎,那纯正无杂的颜色,映入兰薰的眸,竟在脑海中投射出一个人的身影。
她对身畔的楚燃竹道:“你看这块布,可有想到什么人?”
心有灵犀,楚燃竹道:“文绮公主。”
“是啊,文绮公主,也应该已和父母兄弟共同努力,将国民带回蓬莱了吧……”喃喃着,眉梢勾起微戚的线型,兰薰道:“可是一忆及文绮公主,我便想到七画……”
不由取出衣襟里的半块玉环,端在掌上,拿给楚燃竹看。
“这玉环……那日七画与文绮公主互换身份前,将之托付予我,说让我寻到七画她的胞妹,将这玉环给她,她在一个叫晦明庵的地方出家……”
“晦明庵?”楚燃竹喃喃:“从未听闻。”
“嗯,是的。可是……茫茫人海,要寻一人谈何容易,况这晦明庵,我和你一样,俱是不曾耳闻。”
此刻那薛老板立在旁边,心忖这两位客官说出的话怎么他一个字也听不懂,便笑着催道:“公子、姑娘,这布……”
兰薰回神,客气道:“抱歉,老板,适才我有些出神。”眸光闪转了下,却瞅到角落处。
那恰有一品水红色的绸缎,似乎销量不高,想是大家觉得不大喜庆。可兰薰看着,却觉得甚是中意。
她指了指那里。
“老板,我要那个,可有现成的喜服?”
老板小有惊诧,连连说:“有,正是有的!”忙去取货。
楚燃竹似也有些不解:“水红色……你喜欢?”
“嗯,喜欢啊。何必要大红呢,总觉得有些附庸风雅。”
楚燃竹遂道:“你喜欢便是了。”
这之后,薛老板卖出了这对水红色喜服,两人也就回返七襄观。
七襄观眼下是热闹加忙碌,本是修道清静之地,但众人也顾不得了。上至夙玄真人,下至小宛,无不是汗流浃背,装点布置。
这让兰薰进了山门后便一路都受宠若惊,众剑魂们神采奕奕的接过喜服,向兰薰祝福,让她甜到心里,又一层一层的酸楚凄凉。
却说刚走到正厅前,楚燃竹瞥到函勿立在不远处的一棵树后,望着这边。
楚燃竹心下一沉,抚了抚兰薰莲藕般的手臂,说:“你先进屋,我去去就来。”
“好。”兰薰不敢让他看见自己复杂的表情,便立即答应,进了厅中。
黑色的身影,迅速消失在树后,楚燃竹见函勿似要引他走远,便沉然跟去,直到坡上的湘妃竹林。
浅雪已快要消融,翠绿的竹,被雪水清洗得一派光洁,可看在楚燃竹眼中,却似带着挥之不去的阴霾,让他的心也跟着隐隐作痛。
只见函勿站在一丛翠竹旁,投来凋零的目光,他道:“明晚子夜时分,你我约定的时间……终究是要到了。”
楚燃竹走近,一边说:“我明白,届时一切全凭你调度,兰薰亦不知此事。”
听他语气如此没有波澜,就像是陈述一件与他无关之事,函勿不禁道:“你真的不论什么代价都接受?”
“是……多谢函勿,你……不必再问了。”
闻言,函勿胸腔疼的一下更紧一下,僵涩道:“楚燃竹……竹中仙……你……!”言至于此,化作一声无奈的长叹,心头百感再无法付之任何言语。
不远处的一从湘妃竹后,身怀六甲的休萦,默默听着两人的对话,纤细的手,不由拽进衣角,颤颤发抖。
她很想哭,可是,欲哭无泪。
一天的时间,很快便过去,斜月帘栊,月升月落。
终于,第七天的黄昏,将壮美的颜色染在天空。
幸福而残忍的黑暗,降临在地平线上,将人们裹入无边宽广的夜色穹庐。
七襄观内,红色的绸缎挂满门楣窗棱,燃烧的万千红烛,那柔美的光恰似新娘颊上的胭脂色。
众道徒都褪去了拘谨清淡的道袍,换上活泼漂亮的盛装,无人不是又蹦又跳,喜笑颜开。
兰薰房内,飘着迷醉的香气,水红色的喜服包裹着她的娇躯,竟是那样合身而浑然天成。绾了发髻,描了眉黛,点了绛唇,饶是以倾国倾城来形容,也不足以道其万一。
红色的盖头放落,遮住这无与伦比的娇颜。兰薰将手交给辛夷师妹,被她满面笑容的牵出屋去。
对面的厢房内,楚燃竹透过轩窗,沉然仰望天空。
繁星满天,皎月浮华,亦不过冷暖如是。
这身红衣的颜色,本应该代表什么,他知道,然而残酷的现实,终究只能将这一切制造为一个梦,延续到子夜便会破碎的梦境。
这时,潮风敲开了门,当场呆在门边。
“……怎么?”楚燃竹看向他。
潮风的嘴角有些抽筋,“呃……没什么,从没见过你穿这么喜庆的颜色,我一时有点懵,不过效果真是太震撼了……喂,我说……你就不能笑笑!今天可是你大喜的日子,要是换成我早就高兴晕了。”
“……我看起来很不高兴?”
“你看起来哪里高兴!”
被潮风这样提点,楚燃竹亦明白不可被兰薰看穿,便勾了勾唇角,步向门口。
“潮风,走吧。”
终于,夜幕降临,小光作为司仪,活泼的亮嗓门,洒在整个院中。
“吉日良辰,喜成婚姻,之子于归,宜其家人,合卺同牢,相敬如宾!夫妻执手琴瑟和鸣,祝白头偕老福寿康宁!天作之合,百世其昌!”
接着,新郎新娘各持一条束花红绸的两端,在所有人的欢笑声中,共同步入正厅。
上座的三位长辈,中间便是翦涤,此时已是热泪盈眶,喜极而泣,眼瞧着这对孩子步到她面前。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红烛摇曳,高朋满座,无不是春风无限,热闹非常。
新郎新娘拜了堂后,新娘便被送去洞房歇息,新郎则受到道徒们的酒杯围攻,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红色的洞房,烛火摇曳出凄美的光,透过红盖头,泛入兰薰眼中。她不禁掀起盖头放在一边,揽衣起身,步向窗口,红色的裙在地上荡出一圈圈雪浪。
窗外的天空,繁星满布。
“天枢……摇光……落攸……”
那些明亮的星子,是不是也在看着自己呢?
原来自己的命运,就像荼蘼花一样,在最灿烂的时候,迎来死亡。
如此痴痴凝望,时间悄然飞逝,寒意染了兰薰的眉。她哈出口白气,却听到那编钟般的声音从房门传来。
“薰儿……?”
兰薰望去,与楚燃竹的视线交错。
这一刹那,眼中除了彼此,再无其他,觉得彼此都是这世上最灿烂夺目的人。
深情的对望持续良久,终于,兰薰才绽开幸福的笑:“竹,你来了。”
“让你久等。”
楚燃竹端来托盘,其上正是交杯之酒,他将托盘放在桌上。
兰薰蓦地道:“现在是几时了?”
楚燃竹心底一沉,答:“离子时还有三刻。”
“只有三刻是么……”
……是啊,子夜快到了,我也该走了吧……
再次望向北方的夜空,苍莽而高远。
或许世界根本不那么广大,因为每个人,都不过是生活于所亲所爱之人的小世界里。
“三刻啊……人,到底是斗不过时间的……”
兰薰的喃喃,被吹入屋中的风轻轻吹开,吹到楚燃竹耳中,令他心下满是血淋,却又持起玉壶,斟上两杯酒水。
兰薰回眸望他,情丝百结,问着:“还记得从前在青冥谷,我们一起夜观天象吗?”
“……嗯。”
“你看,今晚夜色大好,繁星如昔,兰薰想去竹林坐坐,看看诸天星斗,到子夜时分便回……你可以陪我一起吗?”
楚燃竹沉默须臾,渐渐的,似有浅笑上浮。
他递来一杯酒,道:“稍后我便陪你去,先将这合卺之酒喝了吧,趁酒水尚暖。”
兰薰嫣然一笑,接来酒杯,深情款款,与他行了酒礼,将酒水一饮而尽。温暖的液体滑到胃里,暖了整个身子。
可是,这酒似乎……似乎……
兰薰兀的感到头晕目眩,站不稳脚,她猛然意识到什么,吃力的惊道:“唔……这酒……怎么?”看向楚燃竹的眼,一时间兰薰心头出现了最坏的预感,“你!你在酒里放了什么!”
楚燃竹放下他的酒杯,他竟是一滴未饮。
“兰薰,我说过,我绝不会让你死,不管任何代价。”
兰薰大惊:“你?原来你……已经知道……”拼命的扑上去,要死要活的喊着:“不行……!解药,给我……给我!”
可药力早在楚燃竹掌控之中,当兰薰扑到他身前时,便整个人失去意识,倚在楚燃竹怀里晕了过去。
将她抱在怀中,看着她为了今天而悉心描画的妆和巧夺天工的发髻,楚燃竹此刻的滋味,只有他自己才懂。
“兰薰……我的薰儿……对不起……对不起……”
小心的将她横抱起来,身轻似燕的少女,不知有多不甘的沉睡在他怀中。楚燃竹沉然走向门口,步出屋子。
屋外小径的交叉处,函勿已经等在这里,他两侧立着姜太公和夙玄真人,竟仿佛是三尊雕像,在隐隐发着悲鸣声。
楚燃竹走到近旁,问道:“都已准备妥当了?”
“……是。”函勿叹息道:“随我去后山洞窟吧。”
几人正要走的,却在这时,被前来凑热闹的一干人等撞见。
为首的是辛夷,本想偷看师姐,哪知见到的竟是这样的场面,而那几个男人脸上的神色,无不说明这绝不是好事。
“兰薰师姐!”辛夷探出身叫道:“楚哥哥、师父!你们这是要把师姐带到哪里,发生了什么事?”
几人沉然不回答她,却都朝后山走去。
辛夷忙冲了上去,“等等辛夷,这到底怎么了?”
可就在这时,她的腰被人从后面紧紧勒住,辛夷再也无法前行半步了,她又急又莫名的甩脸看去,对上的竟是飞穹暗含无奈的双瞳。
“飞穹哥哥,怎么连你也……你们是不是都知道,却瞒着辛夷!”
同时那些同来的道徒们也大感事情不对,又听润玉兀的怔然道:“我……我想起来了!刚才我好像看见哥他……向交杯酒里下了什么粉末!”潮风也大惊:“难道……是楚燃竹把兰薰药倒了?”
一切昭然若揭,众人都被极度不祥的预感捆住了心扉。
飞穹更是痛道:“此事我亦是数个时辰前才得知,兰薰之事,真的情非得已。”
辛夷无法接受这样的变局,使劲挣扎着要脱出飞穹的钳制。
“我不管怎么了,但是师姐不能出事,我要过去,飞穹哥哥你放开我!”
“辛夷,冷静……!”飞穹所有的力气都花在对抗她了。
同时,别处的翦涤也听到喧嚣声,忙过来这边。只见洞房门开着,内中却空无一人,只有红绸帷幔在凄惶的摇曳。又听辛夷口中不断喊着“兰薰师姐……”
翦涤心脏失跳一拍,赶紧向着辛夷试图抵达的那个方向跑去。
蓦地,有两支剑从天而降,入地三尺,就扎在众人眼前,令翦涤停了脚步。
所有人一时间鸦雀无声。
——正是湛卢、胜邪。
接着,小光、小宛两人乘光而来,竟是已换回道袍,犹如一对不可忤逆的执法者般,顶天立地。
小光道:“飞穹公子,我师父吩咐你了,让你守好大伙,今晚谁都不能去捣乱。”
翦涤更是心下乱成一片,忙乞求道:“发生了什么事?竹儿和兰薰姑娘可还好?不行,我要过去……”
胜邪剑霍然出鞘,横在翦涤身前。
小宛的发丝无风自摆,眼神中的冷酷,让人实在不敢直视。
“众人听着,若还想让兰薰姑娘活命,今夜,谁都不许擅自行动!”
说罢收了剑去,转身往后山走了。
小光也拔出地上的湛卢剑,苦笑道:“飞穹公子,这里交给你了,我和小宛妹妹要去守住那处。”
两人一前一后离去,风中的背影,与满院的红绸喜联格格不入。仿佛所有的一切都在瓦解,美梦终于到了尽头。
梦尽了。
该醒了。
该面对未知的残酷了。
(明天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