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形是什么?”
“我不知道……或许就是我本身?”久见秋生欲哭无泪。
假如说之前的一个月他不停地许愿有人来与自己说话的话,现在他就是许愿卖药郎快点离开。
安静的鬼生是多么的值得珍惜啊——以后绝对不会再嫌弃狐狸一家了——假如能从这个把脸涂花的少年手中活下来的话。
卖药郎还是太年轻,看不出来面前这个看似冷静理智的成年人其实心中刷了满屏的‘你不要过来啊’,兀自一板一眼在那认真分析:“有的物怪的确可以做到依附着物主身体的某一部分而存在……”
“但至少那具肉身得存在。”
久见秋生摊了一下手——事实就是他并没有身体,就连想要被人看见都做不到。
事态陷入了僵局,两人大眼瞪小眼,而后不约而同别过目光。
“月亮已经升起来了。”
最后久见秋生打破了冷场。
尽管一直以来他总是被人随随便便地就鉴定为不善社交,但是此时面对一个十五岁的少年,久见秋生突然有种‘我是成年人了’的迷之责任感。
假如一定有一个人要承担尴尬的话,那还是我来吧——真是想不到我这样的烂人也有这样的一天。
久见秋生如是心道,感觉第一句话说出口之后,其他的话似乎也并不难说出来了:“假如你想找个看上去不那么寒碜的地方休息,我知道这间神社后面有一个小厢……就是落满了灰尘。”
“欸?有哪里不太对劲吧。”
把落在地上乱七八糟的东西拾起来一股脑全部塞进破损的箱子里,虽然嘴上说着不要但是身体却很诚实的少年‘啊’了一声:“小厢那种地方话本里说了,又危险又香艳哦!”
他有些狡黠地眨了眨眼,奈何脸上被涂得花花绿绿实在看不出来可爱。
……不,会想到可爱这个词根本就是不对的吧。
久见秋生深觉自己大意了,但是在吐槽役上认输是不可能认输的:“心中有什么就会想到什么,不愧是咒术师,和‘封’很有一些关系呢。还是说某成年的十五岁男子……其实心里害怕夜半的前来的妖女?”
“虽然说暂时还没有找出你的形真理,但是……绝对,绝对,迟早斩除你。”
彼时,卖药郎尚十五岁,并不知道有个词叫‘术法免疫’,自信满满地在那里嘟哝道:“我可不是开玩笑!”
“啊,现在的小孩子真是不得了,一言不合就要说些‘斩除’之类的话。”
久见秋生叹了口气。
在如己所愿真的见到了能看得见自己的活人之后,不知道为什么,那种被时代剥离出去的无所适从感反而更加强烈了。
“就算是有了身体,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在这个时代里做些什么吧。的确是一个相当无用的大人啊……说不准就是因为恐惧面对所以才丢掉了身体的。”
夜色渐浓,月光如水。梁上在刚才打斗中被扯断所剩的半截布幔随着渐起的风摇晃,久见秋生抱着其实已经死去了的白狐靠坐在上面多了不少新刀痕的神案上,假装自己能够撸到狐狸毛。八壹中文網
“你到底能不能看见我呢?”
拨开了微微遮住眼睛的黑发,久见秋生把狐狸“放”在膝上,看着狐狸的眼睛。狐狸的瞳孔里所映照不出来的他的样貌,此时正映照在另外一双狭长明亮的眼中。
那是一双很好看的眼睛,那双眼睛里的人是也很好看的人。
短发少年坐在月下抚摸膝上的白狐,假使其中的少年不是物怪,白狐也不是鬼狐,大概很是有一些画师愿意为之落笔的——卖药郎想:或许即使知道,也有画师愿意为之落笔。
“他也不比我大多少岁嘛。”
摸了摸自己的脸,卖药郎有些愤愤地拉上了障子门,结果发现上面的门纸早已破破烂烂,从里面还是能看到外面。
“……”
于是心情顿时更加不好起来,随手扯过了自己的木箱挡在破洞处。
卖药郎脸上有一些奇怪的,碎裂的金色纹路,长得位置十分刁钻。为了不被众人当做妖魔鬼怪驱赶走,他在脸上泼上一些乱七八糟的草汁颜料,虽然避免了被驱赶的命运,但是整体显得十分可笑。
“我才不在意那些。”
欲盖弥彰地自言自语了一句,他把小天平握在手中:“十五,十六,十七……要没钱了,之前追查物怪‘多兵卫’的事情浪费了太多时间,药也没卖出去,但是总不能把这个物怪放在这里视而不见吧……”
“这家伙的形真理到底是什么……毫无头绪。供奉着邪神的神社里出现的物怪,究竟是祭品还是……披着伪面的作恶者?曾经的木宇多兵卫似乎在这里和什么东西博斗过,可以从神像手臂的断面看出那是他留下的刀痕,时间没有超过一年,但是奇怪的是物怪‘多兵卫’没有提起这件事情,这里有什么原因吗?”
“根本就是夜不能寐才对。”
叹了一口气,卖药郎又把堵住破洞的木箱子移开,从破损的障子门里往外看。
此时白狐从久见秋生的膝上一跃而下,顺着门口的月色远去,于是一个人独坐在那里的少年伸出了他的一只手放进愈发皎洁的月色里,正如狐狸没有在地上的灰尘中留下足印一样,那月光也毫无阻碍地穿过他的手掌水银泻地般蜿蜒在地上。
不知疲倦也就意味着无数个这样的一整夜都要在这种孤寂中度过,或许也是一种折磨吧。但是即使是要忍受这种折磨也要坚持留存在世间的物怪……
“明天你打算怎么办!”
这种话假如不是天真的少年,是说不出来的;假如卖药郎再长大一些,或者经历一些,他就会熟悉这种孤独,意识到个人的力量在命运面前又是多么不堪一击,但是偏偏此时他犹是一个天真且善良的少年:“我要完成多兵卫托付给我的愿望,将刀送给他的姐姐,你呢?”
“我?”
久见秋生一时半会儿没有反应过来。在他的意识里已经很少去想什么今天明天后天这样的词了,只剩下了日升月落四季交替:“我走不出这座山。”
所以也就没有所谓的明天。
“虽然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买药郎,但是或许会有办法也说不准?假如你立下‘下山后绝不杀人’的咒缚,我就把你从这里放出来——但是你要跟我走。”
“虽然很冒犯,但是还是要问一句。唔,你没有骗我吧。”
久见秋生第一次回过头来。他眺望着远处影影幢幢的山角,似有所觉的抚摸了一下心口——不知为何感觉到了,心里的每一个细胞……
都在说‘我想出去玩’!
“你不要小瞧人。”
卖药郎翻了个白眼:“假如没有真本事,我也绝不会敢于四处斩除物怪。”
他说这句话时,不知道为什么笑不出来,只是撇了撇嘴角。
人和物怪有什么区别呢?不知为何他忽然想到这个问题:身为物怪的‘多兵卫’被永远地困在自己死去前的那一天而不自知,可是人不也正是总被存在于过去里的记忆困住的存在吗……
不知道过了多久,在卖药郎假装睡着的时候不知道是谁轻轻地叹息了一声,或许是他自己,也或许是此时已经走到了障子门前的久见秋生。
“小孩子不要想这么多,你这个年纪已经做得很好了,远远超过同龄人,以及某些无用的大人了。”
久见秋生如是说,轻轻伸出左手的食指小心地触了一下他的额头——意外地能碰到!
忍住了自己多摸几下的罪恶冲动,久见秋生有点狼狈地捧着自己的左手缩回了前面的神案上。简直是太傻了,但是当真正再次触碰到人之后,还是忍不住嘴角的笑容。
“那真是一双好看的眼睛。我在里面看见了我的倒影……我看见了。”
他喃喃道,就连声音里也带着雀跃:“我还是存在于世的。这不是我的幻想。”
这也是你的妖术吗。
过了一会儿,少年睁开眼睛,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额头。
方才那并不是寻常手指的触感,而仅仅是一点冰冷。人类和物怪果然是真的很不一样吧?他翻来覆去睡不着便伸手逗弄小天平,闹得想要回到木箱抽屉里休息的小天平烦不胜烦。
当卖药郎又伸手对它的翅翼戳戳戳的时候,小天平忍无可忍地背了个身:假如自己能说话,一定会告诉所有见到的人——‘卖药郎的心超吵闹’!
“欸?动了。”
小天平:……
它选择罢工躺倒。
一夜无话。
……
“杀生印,显现!”
像是一朵盛放的彼岸花,白纸红瞳的符咒在空中卷起巨大的旋风。所有的咒纸全都被风裹挟进去后,卖药郎并拢的双手猛地展开,随后虚悬而起,黑发平展浮动在风里。
不知何时那些细碎的金纹已然延伸爬满了他的整张脸,尽管有颜料遮挡,还是露出了不类人的一面。
“在此立下咒缚。”
首尾相连的符纸一张接着一张钻进久见秋生右手的手背消弭于无形,就像是初春的一场雪。从昨天下午到今天早上,不到一天的时间里他似乎已经消耗了卖药郎很多很多符纸了……可能这就是吃符纸大户吧。
“没什么感觉。”
久见秋生新奇地转了转手腕。他本来以为会出现点什么礼貌性的天地异象之类的,但是根本就是什么都没有发生,雷声大雨点小。
“应该没有问题……本来就很少会有物怪接受这样的条件,我才会不熟练。”
操纵如此大规模的咒术似乎并非易事,卖药郎若无其事地伸手抹掉额发上细密粘腻的汗珠,开始强词夺理:“若不是有付出生命也要做的事,便不会产生足以形成物怪的感情。物怪本恶,若非暂时找不出你的‘形真理’,绝不会让你有立下这个咒缚的机会。”
咒缚的规则是公平的,假使久见秋生违反自己立下的咒缚‘杀生印’,便会为‘规则’所斩除。
但卖药郎还是要久见秋生跟着他,以便在他意欲杀人时进行阻止。他所信仰者‘形真理’,而非‘规则’。
……
因为相信善良,相信世间的美好,于是那有着一双飞扬明亮的眼睛,不被众人所接纳的少年咒术师在不知是何人布下的封印边,扯住虚无里的那只冰凉无温的手。
大步走出结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