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阁来到这片荒原已经好几天了,可是一连深入了上百里,还是一无所获,别说陵墓入口了,连块稍大一点的石头都没瞧见。
万里荒芜,仿佛天地间仅剩一车马,兄妹二人。
马车内,传来两声轻微的咳嗽,似是刻意压着,怕被人听去。
少年的面色微变,双拳紧握。
离开蜀地以后,小丫头的身体就每况愈下,饭吃得越来越少,连车也很少下。
虽强打精神,但少年又怎会没有察觉。
朱阁跃上马车,狠狠揉了揉自己的脸,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后,才敢掀开帘子,探头进去。
“小草,你再忍一会儿,咱们很快就到了。”朱阁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轻松些、平静些。
女孩裹厚厚的被子,时冷时热,面色苍白,不过依旧露出甜美的笑容,重重点头。
少年咬了咬嘴唇,没再言语,转身跳上车顶,极目远眺,将精神彻底放空,感知方圆百里,不放过任何细枝末节。
按照地图指引,皇陵的位置应该就在这附近,为什么一点痕迹都没有?他翻遍各处,甚至掘地三尺,可依旧不见丝毫痕迹。
朱阁不明白,皇陵不是该很大的吗?就算埋得再深,也不可能一点痕迹都不留吧。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是他找得还不够仔细?还是因为五百年的沧海桑田,真正的大秦皇陵早就不在了?
少年呼吸渐显急促,手中牢牢握着图纸,像抓住那一线生机,却又显得苍白无力。
蓦然,朱阁心念一动,看到极远处似乎有块黑点在缓慢移动,他如同见了救星一般,跳下马车,飞速向那奔去。
老人披着羊皮袄,正赶着羊群走着,突然迎面吹来一阵疾风,将他吹个趔趄,即将摔倒之际,一双手臂又立马将他扶住。
老人抬头望去,是个稚气未脱的年轻人。
“大爷,向您打听个事儿?”少年呼吸急促地问道。
老人掏了掏耳朵,虽上了年纪,但精气神很好,拍去少年扯着的手,裹了裹羊裘道:“问路一两,吃饭十两,如果是晚上没地方住,想找个落脚地,诚惠三十两……一晚。”
朱阁直接从怀里掏出一锭金子重重拍在老人手上,问道:“您有没有听过秦皇陵墓?”
老人嘴角一咧,笑呵呵地将金子收入袖中,然后一脸认真道:“没有。”
朱阁面色一僵,静静看着对方。
老人脸一红,约莫是觉得收了一锭金子就说两字不太厚道,便又甩了甩长鞭,说道:“你也是来寻宝的,这年头好高骛远的年轻人实在太多了,来了一批又一批,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朱阁皱眉说道:“还有其他人来过此处?”
老人驱赶着羊儿,便走便说道:“有,三十年前来过两个,号称什么‘南拳北腿’,东西没找着人就打了起来,你一拳我一脚,结果下手狠了就全死这儿了。”
少年沉默,神情多少有些失落。
老人继续道:“一百三十年前,也来过一个,是个挺有趣的年轻人,我问他寻宝干嘛?他说想用这钱建个家底,好跟人家打仗。呵呵,老头我当时笑得不行,就他那黑黑瘦瘦的模样,哪是当皇帝的料。后来财宝没找到,就拾了块‘废铁’回去,估摸能换些路费。”
“两百年前,来过十三骑,各个本事不小,修为通天。那阵仗,傲气的不行,感觉一座小国也能攻下来。见我这孤寡老人无儿无女,便出言不逊,又是车裂又是凌迟的,脾气那叫一个大呀。当然啦,老头我也不惯着,全给杀了。”
老人说着,竟双手合十起来:“真是罪过罪过。哦,这话是四百年前一个从西边来的和尚说的,常挂在嘴边,我听着挺有味儿,就记了下来。那和尚在这坐了六年苦禅,然后就突然……升天了。”
少年突然插嘴说道:“是成佛。”
老人愣了愣,问道:“什么?”
“道家得道才叫升天,佛家的那叫成佛。”
老人想了想,摆手道:“管它升天还是成佛,在我那时候这些装神弄鬼的通通叫方士,都是些糊弄人的手段,既不能开疆破土,又不能保家卫国,顶多骗些善男信女,挣两个香油钱,有什么意思。”
少年想了想,觉得老人说得似乎也有道理,可随即一愣,好像又有哪里不对,这是重点吗?
“四百年前?敢问大爷您今年贵庚?”
老人瞥了他一眼,冷笑道:“不多不少,今年刚好五百七十岁!”
少年停下脚步,两人大眼瞪小眼,气氛一时有些凝重。
几名母羊叫唤起来,老人忽然一笑:“逗你呢,你这小子是不是傻,哪有人能活五百岁的。”
朱阁挠了挠头:“大爷真不知道秦皇陵墓的事儿?”
老人撇嘴道:“我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儿,大名鼎鼎的始皇帝,谁人不知?哪怕过了五百年,依旧威名赫赫。大秦初始,始皇帝十三岁登基,而后扫荡诸国,平定战乱。一人坐镇天下,敢叫天上仙人不敢来此人间。中秋佳节,登高望月,那句‘杀尽天上神仙人,我辈从此入凡尘’说得是何等霸气,举世无双。放眼当世,人人反而都求着得道成仙,何人敢像大秦名将,一人来上一句:‘我杀仙人如屠狗,吃完好肉再饮酒’。”
少年摇了摇头:“书读得少,没听过,就知陵墓里可能有能救人的珠子,我想去取。”
老人笑道:“救人?你这理由倒是少见。你小子可知那珠子是何等宝物,便是拿整座天下来换,也未必能换着。”
朱阁说道:“宝物再好,放着不用就是一件死物,派不上半点用处,跟那无用之物又有什么区别。”
老人沉默片刻,将先前那定金子掏出,放在手里颠了颠:“你这钱给多了,不如晚上去我那儿将就一晚,剩下半只羊腿,你要不嫌骚,就分你一些。”
朱阁点点头,飞快奔回。。
老人也没趁机溜走的打算,而是笑呵呵地看着少年渐近的马车,眼含笑意。
“原来还是个官家子弟,难怪出手这么阔绰。”
朱阁驾车跟着老人河羊群走了一整天,直到傍晚时分,才终于来到老人的住所。一顶不知过了多少岁月的大帐,周围环绕着这片荒原上为数不多的几许绿意,看着令人赏心悦目,心情舒适。
老人将羊群赶进羊圈,生起火,示意少年随意,但唯独不许偷喝他挂在帐外的酒。
朱阁点了点头,走进车内,不多时抱出一个昏昏沉沉的女孩,小心翼翼,仿佛一碰既碎,眼中满是柔情。
女孩的样子看着极为虚弱,几乎睁不开眼。老人轻哼了一声,确实是个快死之人,大罗金仙都难救。
晚饭是老人答应的烤羊腿,汁多肥美,小草努力吃了两块,便没了胃口,蜷缩在少年怀里,小手紧紧拽着他的衣领,想睡却又不敢睡,努力支撑着。
少年用全身护着她,却有不敢太用大,声音微颤,既矛盾又心疼:“没事,睡吧,朱哥会一直陪着你的。”
女孩听到话后,紧促的眉梢舒展了几分,呼吸轻缓,很快便进入了梦乡。
老人坐在火堆前,从羊腿上切下一片好肉放入口中大口咀嚼。
“这丫头病的很重,你不该带她大老远来这儿的,在家锦衣玉食的过完剩下的日子岂不更好。”
少年咬着嘴唇,轻声说道:“她还小,不该这么早走。哪怕只有一点希望,我都要试试。”
老人叹了口气:“那你怕是要失望了,这些年来的人不少,本事通天的也有,可愣是没一个能找到的。看在你那一定金子的份上,要不这丫头死后我在这儿给她寻个好墓穴,保管下辈子是个公主命格。”
朱阁摇摇头:“下辈子她在哪儿,我又不知道,就算见着了,她也不记得了。”
老人耸了耸肩,又看了一眼少年驾来的马车,搓手问道:“你那车不错,让老夫耍耍,年轻时我也给官家当过马夫,技艺都刻在了骨子里,不曾生疏,不给你弄坏喽。”
少年没有答话,老人当他是默认了,便兴冲冲地跑去驾车,痛痛快快地绕了一圈,随后神清气爽地回来。
坐下,倒了两碗酒,放了一碗到少年跟前,算是谢礼,也不管他喝不喝,自言自语道:
“那丫头是救不活了,将来能投个好胎。你呢?老头我看着挺不错,想要什么?”
朱阁低头看着女孩恬静的睡脸,答道:“我只想要她活着,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地活着。”
老人气地大骂道:“你这小子怎么就听不懂人话呢,说了这丫头没救了,还是替自个儿的将来谋划一下吧。传说只是传说,都是些镜花水月,一碰就碎,天亮了,梦就该醒了。”
老人说完,也不再理这失了魂的少年,自顾自地进了大帐,失望地倒头就睡。
这样的愣头青,他见多了,过个十年八年也还是一根筋,最后不是客死他乡,就是默默无闻,哪怕机会放在眼前,都不懂得珍惜,事后又悔之晚矣,不是瞎折腾吗?
少年抱着女孩,坐在火堆前沉默不语,明月当空,影入酒碗,确实镜花水月,舍不得喝,更舍不得倒,哪怕仅是瞧着,也是一个念想。
怀中传来女孩几声梦呓,听不清说得啥,只是眼角的泪痕,让人垂怜。
大梦不觉,前世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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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中,那年他刚登基,穿着宽大垂地的长袍,学那大人模样龙行虎步,好不威风。她躲在柱子后边,偷偷地笑他。宫里嬷嬷说,他现在是大秦的王,有很多事要做,不能再跟自己捉小虫,斗蛐蛐了。那时她还不懂,为什么少年成了王,便无法再陪自己玩了。
后来因为要打仗,少年就变得更忙了,整天把自己关在宫里,与大臣们商讨战事,她带着新抓的蝈蝈去见他,却被侍卫挡在了门外,气得她丢下罐子就跑。
女孩回来后将头埋在被子里,哭了一夜,暗自神伤:他是不是已经不喜欢自己了,已经不愿再跟自己玩了。
后来天下终于安定了,少年成了全天下唯一的王,所有人都在歌颂他的功绩。女孩也很高兴,她也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清瘦的小丫头,出落的亭亭玉立,越发明艳动人。
整个大秦都在传她的美,说用一座城池都不换的。
少女每日精心打扮,怀着忐忑的心情,不时在宫内走动,期盼哪天能‘偶遇’那人,让他看自己一眼,不知还会不会像儿时那样,被自己悄悄亲上一口,便会脸红个半日。
终于,有大臣谏言,陛下到了应该婚配的年纪,大秦也需要一位母仪天下的皇后,来稳定江山社稷,安抚民心。
那日起她便又有了盼头,痴痴地傻等着,等那人开口,等他来见自己,等他像儿时那样一脸腼腆地牵起自己的手。
大婚之日,普天同庆,大秦的皇帝迎娶了一位才貌双全,身份显赫的女子。四海群臣,大小属国全部来贺,万人空巷,盛世空前。
而她,则静静坐在那清冷的院里,傻傻笑着,泪过双颊,何等凄美。
最美的妆容,最好的衣裙,她盛装打扮,可他最后还是没来见她。
那一晚,他洞房花烛,人间得意。
那一晚,她饮下鸩酒,香消玉殒。
“阿房……”
女孩口中传来梦呓,少年低头,终是情难自禁,俯身浅浅一吻。
“嗯,我在。”
六王毕,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
女子小名,唤作‘阿房’,他便造这天下第一的宫殿,送她。
大帐之内,同样有人做梦,多年不曾睡过的觉,今晚不知为什么,睡得格外深沉。
金戈铁马,火杀皇城,全天下的人都在喊着要‘诛杀暴君’。为一人倾一国,劳民伤财,枉顾将士性命,去杀圣兽,去斩天人,只为求那能令女子起死回生的丹药。
“陛下!奴才求您了。”
老人以少年之躯跪在地上,头已磕破,血将流尽,依旧不肯停下,口中无助地哭喊着,苦苦哀求眼前的男人能够不再继续执下去,不要再用自己的命去续她的命了。
男人,而立之年,却已经满头白发,面容枯高。
他本该人间无敌,却为一人不惜耗尽毕生修为,只为让她能在自己身边多留片刻。
怀中的她依旧是那样美,风华绝代,倾国无双,可惜不会笑了,男人记得她笑起来很好看,有两个小梨涡,动人心弦。
听着外边喊杀声震天,男人仅是微微一笑,略感吃力地抱起女子,转身离去。
“这里太吵了,我们换个地方。”
你不在了,天下怎样,与我何干?
小太监目送二人远去,匍匐在地,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