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地处北方的城市也不能例外。
一路迎着滚烫的斜阳,邢岳把车子开到了上回贺雄辉带他来过的那个废弃的铁路桥下。
这里依旧荒芜,只有停在碎石地上的一辆黑色轿车。
邢岳把车停在轿车旁边,开门走下来。
大概是嫌车里热,贺雄辉也早已下了车。正站在铁路桥下的一片阴凉里,抽着烟。
桥下有凉风,缓缓掀动着他西装外套的一角,也把他吐出的烟雾迅速吹散。
邢岳踩着碎石走到他对面,贺雄辉就扬起脸朝别处看。
“眼瞅着你们父子就要团聚了,真是可喜可贺啊。”邢岳也点上一支烟,朝对面扬了扬下巴。
贺雄辉没理他,继续眺望远方。
“哎我特好奇,你爸到底得的啥病?多久能好?这...好得太快了也不行吧,有点儿假。”
贺雄辉终于给了他眼神,只是目光很不友好,“有事说事,别搁这给我阴阳怪气的。”
“行,我说事儿。”邢岳一笑,“请问,你爸跟赵郎怎么商量的?是等他出来再放人,还是两边同时进行?”
贺雄辉继续扬着脸抽烟,“不懂你说的啥意思。”
“那我换个说法。”邢岳来回踱着步,脚下的碎石被踩得“咯咯”响。
“没记错的话,你爸是知道袁杰被烧死在你家那仓库里以后才突然生病的。这咱也理解。”邢岳很有些感慨,叹了口气,“你爸那么重情重义的一个人,知道忠心耿耿跟了自己十多年的小弟,忽然就不明不白地死了,还死得那么惨,肯定上火。一上火,就病了。”
贺雄辉叼着烟,无比厌烦地白了他一眼。
“结果更让他上火的是,干出这么没人性的事儿的人,竟然是赵郎那个王八蛋。”邢岳无奈地摇着头,“这新仇加上旧恨,你爸那么大岁数了,也真够他那副老身板儿受的啊。”
“邢岳,我警告你,少在这胡说八道!”贺雄辉终于听不下去了,把烟狠狠朝地上一扔,掏出手机,“看见没,你瞎逼逼那些话我都录音了。将来这就是呈堂证供,你给我小心着点儿!”
“哟嗬?”邢岳还真是挺意外,这个法盲,竟然知道拿起法律的武器保护自己了?不过呈堂证供是个什么玩意儿?电视剧看多了吧。
“行,真孝顺。”邢岳朝他竖起大拇指。
难怪今天贺雄辉出奇地克制,无论自己怎么挑衅都没骂人。看来在贺焜出狱前的这段关键时期,他是绝对不想惹事。
“我今天来找你主要还是为了赵文宇失踪那案子。”邢岳回到贺雄辉面前,“希望你能提供些线索。”
“因为这起绑架案的目的不是为钱,而是为仇。因此我怀疑嫌疑人并不打算留活口。我们需要赶在嫌疑人动手之前,把赵文宇找到,并活着解救出来。”
贺雄辉一脸不解地盯着他,“你跟我说这些干啥?我又不认识那个什么赵文宇,他是死是活关我屁事?”
“是这样,”邢岳一脸公事公办的态度,“就在绑架案发生的前一天,有人指使几个未成年的学生,带着藏了毒品的烟,去你的酒吧进行消费,后来被人发现并报了警。”
“经过调查,那个指使者就是赵郎的一个手下,同时也承认是他报的警,目的就是为了栽赃。因此我们有理由怀疑,因为这件事,你想要报复赵郎,所以就绑架了他的儿子。”
“而且在调查期间,也有不少人能证明,曾听你亲口说过,‘要赵郎那个王八蛋好看,要弄死他’之类的话。对此你怎么解释?”
“......”
贺雄辉眼珠子瞪得溜圆,像看怪物似的看着他。
“邢,邢岳,你他妈,不是个人!你他妈是个畜生!”
邢岳立刻警告他,“贺雄辉,注意你的态度!”
“说说吧,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是你想跟我回局里聊聊?”
贺雄辉的脸都气歪了,“滚!什么j8怎么回事?你他妈回去问你们局里那些缉毒警,老子跟你说不着!”
邢岳皱起眉,“对了,你不说我还忘了。你那酒吧早上查封,怎么晚上又开张了?谁批准你营业的?有相关文件么?而且据说当晚在里边又发现了毒品,这又是怎么回事?难道还是栽赃陷害?”
贺雄辉气得脑子都沸腾了,扑过来一把攥住邢岳的领口,“你他妈再胡说八道试试,我弄死你!”
“哎,我警告你啊,趁早给我松开!”邢岳没反抗,指着那两只愤怒的手,“你那电话可还录着音呢,呈堂证供什么的,忘了?”
贺雄辉鼻子里喘着粗气,又盯了邢岳半天,才猛地把他推开。
邢岳也不生气,整理了一下领口,“来,说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贺雄辉不想再被干扰,干脆背过身去,不看他。
“行吧,那我再问个别的。”邢岳十分大度地跳过这个问题,慢悠悠地朝这边走。
“袁国平这个人,是什么来头?你们怎么跟他搭上的线?”
“不知道。不认识。”
贺雄辉这会儿也清醒了,发现刚才险些破防,上了邢岳那狗东西的当。索性就来个一问三不知,对付过去。大不了等自己老爸安安全全出来,再找邢岳算账。
“不认识?不能吧。”邢岳站在他身后煽风点火,“人家可是第一监狱的监狱长,还是你老父亲的大恩人。要是没有人家批的条子,你爸能出来?”
“不知道。”贺雄辉咬定了这个原则不放松。
“要不然...就是和赵郎有关系,拿这事儿换赵文宇一条命?”
“不知道。”
邢岳轻轻哼了一声,正打算继续敲打他。忽然,目光被他背上的什么东西吸引了。
起先贺雄辉一直站在阴凉里,躲避着阳光。刚才被邢岳气得想揍人,整个人就跳了出来,影子在身后拉得老长。
这会儿的夕阳西斜得愈发厉害,却依然耀眼,黄橙橙的阳光就那么大片大片地泼洒下来。
阳光下,被两个人鼓动起的灰尘在乱舞,无声无息地落在贺雄辉深色的西装外套上。而同时粘在那上面的,还有两根白色的毛。
那不是人的头发,绝对是动物的毛,在贺雄辉的背上结结实实地黏着。
邢岳又抽出一支烟点着,缓缓地吸着,同时仔细观察着。
不单是那两根,袖子上,小腿上,都有。
“你还有事没事儿?没事儿我可走了。”这时,贺雄辉偏过头,拿眼角斜瞥着他。
“你去哪?”邢岳忽然问。
“...管得着吗你?”
“行吧,那今天先这样。刚才那些问题你再琢磨琢磨,下回我再找你。”邢岳悠悠地吐着烟圈,眯起眼睛看着他。
“没事别他妈总骚扰我。”贺雄辉不耐烦地甩下一句,就朝自己的车子走去。
邢岳叼着烟站在原地,看他上了车,却不急着离开。
邢岳笑了笑,一歪头,“噗”地把半支烟吐得老远,朝黑色轿车摆了摆手,就钻进了自己的汽车。
两辆车依次碾过碎石小路,扬起一片烟尘。
邢岳扫了眼后视镜,见贺雄辉的车就跟在他后面,保持着十几米的距离。
从通往铁路桥的这条小路拐出去,是一条东西向的主路。往东是返回市中心,向西则越来越靠近郊区。
邢岳向右转动方向盘,车子上了主路,一路向东。
他的车速不算快,从后视镜里可以看到,贺雄辉的车子也拐了上来,依然跟在后头。
就这么一前一后跑了不到三公里,贺雄辉的车子开始加速,很快就从后视镜里消失,又“唰”地超到了他的车前。
两辆车交换了位置,依旧是一前一后。只是贺雄辉的车越跑越快,邢岳跟了差不多五公里,就看见前面车转向灯也不打,直接一个右转,拐进了一条岔路。
邢岳没有跟过去,继续直行。
又走了一段,他把车子靠边停在一片树荫下,静静地盯着后视镜。
不到两分钟,一辆黑色轿车从刚刚那条岔路里拐出来,重新进入他的视线。
距离有点远,看不清车牌。但邢岳可以肯定,就是贺雄辉的车。
那车出了岔路口,向左猛拐,一骑绝尘般迅速消失在视线的尽头。
邢岳立刻把电话打给秦鹏,“老秦,你马上联系交管局,让他们帮我查一辆牌号为‘江a81888’的黑色奔驰轿车。”
“现正在民安路自东向西行驶,目前大概到了民安路与建设路交叉路口往西3公里左右的位置。”
“查到以后跟踪它的行驶轨迹,立刻向我报告。要快!”
电话那头秦鹏答应了一声就挂了。
邢岳重新发动汽车,掉了个头,控制着车速,远远地跟了上去。
-
自打从市局回来,项海一整天都在琢磨江渊的话。就觉得有时明白,有时糊涂,心情也跟着变得莫名其妙。
中午他想和邢岳一起去食堂吃饭,下楼瞄了一眼,发现他人不在办公室。
到了下午快下班的时候,他给邢岳发消息。
-邢哥,你今天加班不?
-等会儿咱们再去趟医院吧,我觉得你妈妈自己一个人挺孤单的,明天就要手术了。
可等了半天,也没见他回。
项海就装作找他有事,下楼去了刑侦的办公室。
结果人根本没在。秦鹏告诉他说,邢岳有事出去了,走了好一会儿,下班前肯定不会回来了。
于是项海就一个人下了搂。到院里一看,果然,邢岳的车也不见了。
他叹了口气,边走边想,“还要不要去医院呢?”
虽然邢岳总是说罗美华喜欢一个人独处,可接触了两次,项海还是能感觉到她挺孤单的。至少在医院里是这样。
明天就要手术了,这时候心情一定很紧张吧。要是能有人陪着聊聊天,分散一下注意力,打发打发时间也好。
只是这会儿也来不及准备什么东西,罗美华也一定吃过晚饭了,他索性就空着两只手去了医院。
来到病房门外,项海敲了敲门。
“请进。”里面传来罗美华的声音。
项海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阿姨,您好,是我。”
罗美华正靠在床头看书,发现是项海,很意外。又朝他身后看了看,“是项海啊。怎么就只有你一个人?邢岳呢?”
“邢哥今天加班,他很担心您,所以让我来看看。”
罗美华笑了,招呼他,“过来坐吧。”
她在笑项海的小心思。这话绝不可能是邢岳说的。
虽说不是自己亲生的,但她自认还是了解邢岳的脾气。
项海过去坐在椅子上,“阿姨,您今天感觉怎么样?吃晚饭了么?”
“吃过了,感觉还可以。”
她看着项海,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她对邢岳的这个小男朋友印象很好。或许不仅仅是因为今早那一顿诚意满满的早餐。
邢岳的性格热烈,像火。虽然在这个家里始终压抑着,可她还是能感受得到。这一点大概是来自邢逸清的遗传。
而项海给她的感觉却是清澈而又平静,像水。这似乎更对她的脾气。
因此她也有些好奇,这样的两个人,是怎么相互吸引,走到一块儿的?
“阿姨,我给您削个苹果吃吧。”项海见床头的小桌上放着不少水果,还有水果刀。
“我不想吃了。你吃吧。”罗美华说着就把一颗苹果递到项海手里。
项海只是拿手攥着,并没去咬。
“我听邢岳叫你,小海?”
“嗯。”项海点头,“阿姨,您也叫我小海就行。”
罗美华没出声。她也挺愿意这样叫的,却叫不出口,尤其是当着邢岳的面。
还记得当年邢岳小的时候,曾经纠缠了好一阵,问她为啥别的小孩都有小名,他却没有。
她岔开话题,“邢岳工作很忙吧,经常加班吗?你呢,不用吗?”
“我偶尔也会,但是邢哥比我忙多了。”项海说着又把苹果放回到桌子上。
“那你们一般下了班都干什么?”
项海挠了挠头,“不加班的话,下了班吃过晚饭,我就看会儿书,邢哥一般就打打游戏什么的。”
“你们已经住在一起了吗?”罗美华似乎发现了重点。
“没,没,没有!”项海赶紧摆手,“我们住同一个小区,挺近的,但是绝对没住在一起!”
罗美华笑着安慰他,“不用紧张,住在一起也没什么的。只要注意安全就好了。”
“......”
项海使劲咂摸这话的滋味。
这已经是邢岳的妈妈第二次提及“安全”两个字。联系眼下的语境,自己昨天是不是理解错了?
想到这,他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
不是,现在长辈们都这么开放了么?
听到项海说喜欢看书,罗美华有了些兴趣,就问他,“你现在在看什么书呢?”
“在看《犯罪学教科书》”,项海搓了搓脸回答。
“......哦。”罗美华又把身子靠回到床头。
“是邢哥推荐给我的,还有几本,都是他以前看过的。”说到这,项海有些小骄傲,“邢哥是学霸,可他不许我说。”
看他脸上挂着的笑,罗美华也勾起唇角,“嗯,邢岳上学的时候,成绩的确一直都很好。”
她虚望着病房的白墙,回忆着,“从小学到高中,我印象里他只有一次被叫了家长。”
项海眼睛一亮。对于邢岳的这种黑历史他很有兴趣。
“我记得是他刚上初中那年吧,我被老师叫去学校,因为班上的两个女孩儿被他弄哭了。”罗美华轻轻按了按额角,“开始我还以为是邢岳欺负女同学,结果到了学校才知道,是那两个女孩儿都喜欢他,又因为谁是他女朋友吵了起来。”
嗯?还有这种事儿??项海默默地记了下来。
“那天正赶上邢岳生日,她们就拿着礼物让邢岳选,还说选了谁的,谁就是他正牌的女朋友。”罗美华一边说,一边不停地揉着太阳穴。
“那后来呢?”项海着急听结果。
“后来,邢岳就看着她们说,‘我没兴趣交女朋友,你们就当我不存在吧。另外,你们成绩那么差,咋还有功夫琢磨这些没用的东西呢?我要是你们,都上火死了。”
“......”
项海满脸黑线。没错,这口气,太邢岳了。
罗美华摇了摇头,“然后两个女孩儿就哭了,后来又惊动了老师,就把三个孩子的家长都叫到了学校。”
“这事儿也不能怪邢哥啊。”项海皱起眉,“我觉得他说的还挺有道理的。”
“是不怪他,后来我也没说他什么。”罗美华笑了笑,看着项海,“不过现在想起来,我才明白他为什么一直到大学毕业都没有女朋友。”
“哦。呵呵...”项海尴尬陪笑。
“那你呢?”罗美华忽然想逗逗他,“应该也有过这种误会吧?”
她觉得项海这孩子这么帅,懵懵懂懂的时候,一定也有女孩子喜欢过他。只是他应该不会拒绝得像邢岳那么直白吧。
“我?”这倒是把项海问住了。
他开始回忆起自己的少年时光。可想了半天,脑子里就像凝了一团雾,白茫茫一片,没有一丁点影像。
于是他摇了摇头,“我好像没有过这种情况。”
邢岳是他的初恋,这一点他可以百分百肯定。在此之前,他没有喜欢过任何人,无论男女。也从没有人对他表达过喜欢。
可让他感觉茫然的是,邢岳在刚上初中的年纪就明确地知道他不喜欢女孩,直到现在。
那么自己呢?是什么时候开始意识到这一点的?
对此他完全没有记忆。
总不会是遇到邢岳以后才有这个觉悟吧?
绝对不可能。
见他似乎还在纠结刚才的问题,罗美华就向前欠着身子,轻轻拍了拍他的胳膊,“没有也正常,每个人的情况不同,成长环境也不一样。不用太在意这个。只要现在你们开开心心的就可以了。”
项海看着她,讷讷地点了点头。
“时候不早了,忙了一天,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吧。”
“嗯。”项海站起来,“那阿姨您也好好休息。”
“明天我请了假,跟邢哥一起过来。”他搓了搓手,“您也别太紧张,要有信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好。”罗美华淡淡地笑着,点了点头。
临走,项海有给她倒了杯温水,放在床头,这才离开了病房。
出了医院的大门,项海深吸了口气,仰起头。
夜空晴朗,满天的繁星。
他又看了眼手机,邢岳依然没有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