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鉷闻言赞道:“妙啊……《尚书·大禹谟》云‘嘉言罔攸伏,野无遗贤,万邦咸宁。’说的可不就是当今之盛世么?”
江朔仍不住轻声啐了一口,道:“王鉷这个卑鄙小人,为虎作伥,说什么野无遗贤,不过是矫揉粉饰罢了。”
罗希奭似乎听到假山石后有动静,喝道:“什么人?”
江朔刚想拔剑现身,却听铮铮几声琵琶弦响,琴声清越,好似少女轻笑一般。
王鉷道:“苏苏娘子定然是嫌我们谈论太多,冷落了佳人。”
罗希奭手拍额头道:“失礼,失礼,皆希奭之过也,王兄,今日但宴饮作乐,再不谈国事了。”
王焊在一旁笑道:“快请秦假母进来吧。”
门户重新打开,那秦假母领着四名歌姬四名婢子重新入内,婢子换了盘盏,重新上酒布菜。四名歌姬也在屋子中央重新站好,秦假母“啪啪”拍了两下巴掌,琵琶便又开始弹奏起来了,此的曲子非常欢快,扫拨如风,拢捻似雨,如此兴云布雨流淌出一曲欢快的《倾杯乐》。
四名歌姬载歌载舞,唱道:“
忆昔笄年,未省离合。
生长深闺院,闲凭着绣床。
时拈金针,拟貌舞凤飞鸾。
对妆台重整娇姿面,知身貌算料。
岂教人见,又被良媒。
苦出言词相诱衒,每道说水际鸳鸯。
惟指梁间双燕,被父母将儿匹配。
便认多生宿姻眷,一旦娉得狂夫。
攻书业抛妾求名宦,纵然选得。
一时朝要。荣华争稳便。”
这一阙歌舞,舞得美轮美奂,弹奏得更是精彩绝伦,罗希奭等人竟都停杯投箸忘记饮食,直到歌舞已毕,四人才一齐叫起好,连一直颇为矜持的崔国辅亦喝起彩来。
江朔等人躲在石头后面张望,叶清杳也不禁赞道:“这四位舞伎舞得好美,我看绝不比梨园弟子差。”
叶清杳是李林甫女儿李腾空的婢子,自然见过世面,曾随着李腾空看过宫中的舞乐,她都说好,看来这“鸣珂邸”却有其过人之处。
浑惟明笑道:“她们是南音越舞,小叶子你生于北方,见得少罢了。”
江朔心道:原来这秦妈妈和她的“女儿”们是从江南来的,他的注意力却在那弹琵琶的人身上,罗希奭等人坐在大屋之中不见弹琵琶的女子,江朔却看得分明。
大屋一壁是纸门屏风,此刻纸门两侧的屋子面向鱼池这一面,都大敞着,因此在外面反而两个屋子内的情形都看得分明。
弹奏琵琶的女子就坐在纸门的另一侧,她身着宽大的锦袍,怀抱着琵琶,其时唐人演奏琵琶多是龟兹之法,琵琶在怀中横抱,此女却是竖抱琵琶,以象牙拨板弹奏,曲调果然与西域大异其趣。
这是一个江南女子,正值妙龄,虽然不见客,却也画了淡妆,盘了高髻,上面插满金银花钿,她容貌虽然秀丽,却不纤细,五官中反而透出一股锋锐之气。
四名舞伎舞罢,便这时听王焊道:“秦假母,听闻苏苏娘子非但琵琶弹奏得好,堪比教坊圣手,更是容貌端丽,不可方物,何不请讲出来,让我等一睹芳泽?”
原来这弹琵琶的女子叫“苏苏”。
秦假母却为难道:“这……苏苏娘子素来是不见客的,除非……”
王焊斜睨了罗希奭一眼,坏笑道:“罗御史有的是钱货资财,妈妈你有什么要求,但说无妨。”
秦假母依旧为难道:“不是钱的问题……苏苏娘子非才子不见,这……”
崔国辅道:“崔某听说要见苏苏娘子的,需得作诗试才,通过考校的方能一见。”
王焊一拍大腿道:“嗨,这还不容易吗?无需动用崔郎大才,小弟我先作一首。”唐代吟诗成风,什么律诗绝句,是个读书人就能赋几首。
婢子们端上笔墨纸砚,王焊假装略一思忖,提笔便写,写完将笔一摔,拿起笺子来自己吟道:“
春暮花株绕户飞,王孙寻胜引尘衣。
洞中仙子多情态,留住阮郎不放归。”
这首诗可不是王焊的急就章,他生性风流,多往来风月场所,早准备几首诗,需用时直接刷刷点点写将出来,在一般娼寮,女子们早就拍手吹捧了。
这是一首旧体宫体诗歌,词韵虽合,词义却极其轻薄,叶清杳皱眉道:“这姓王的好轻浮孟浪。”
江朔也不禁摇头,他打从一开始就对这王焊没有好感,此刻更是有些厌恶。
这诗中的意思,鸣珂邸中的女子都是学过诗文的,哪怕端茶倒水的婢子也都粗通文墨,如何听不出这诗里的轻艳鄙俗?都在那里掩嘴偷笑。
以婢子用盘子托了王焊所写的笺子,将纸门打开一条缝,递了进去。
纸门拉开之际王焊伸长了脖子,向内张望,却一无所获,江朔在外面看得分明,过来接笺子的并非那叫苏苏的女子来取的,而是她这一侧的小婢子。
苏苏娘子见了那笺子,抬手在拨了一下琴弦,发出“铮”的一声低鸣,显然有些不满,但在王焊听来却似乎有娇嗔之意,负手倨立,仍颇为自得。
苏苏那边也提起笔来,也写了一张笺子,放在盘内,让婢子传了回去。
纸门拉开,那边立刻接过去,秦假母先拿来看了,却一下子愣住了,道:“这……”
王焊却早已心急难耐,上前来一把夺走过来,朗声念道:“
怪得犬惊鸡乱飞,羸童瘦马老麻衣。
阿谁乱引闲人到,留住青蚨热赶归。”
王焊越念越大声,念完之后不禁怒气勃发,将盘子掷在地上,道:“好贱婢!敢骂老子是青蛙!”
崔国辅拉住他摇头道:“焊郎,‘青蚨’一名鱼伯,形如蝉而长,传说以母血涂八十一钱,以子血涂八十一钱,置子用母,置母用子,皆自还也,因此以青蚨喻钱,这诗说的是钱财留下,人可以走了……”
王焊面上羞赧,仍恨恨道:“那也是骂我。”
崔国辅苦笑道:“何止骂你,你骂了我呢。”
王焊一愣,道:“哪里?”
崔国辅指着前一句道:“羸童瘦马老麻衣——羸童是你,老麻衣说的可不就是我么?”崔国辅是开元十四年的进士,已颇有些年纪了,却也不是垂垂老矣,苏苏诗中却称他为“老麻衣”。
王焊怒气上撞,这次连案上的笔墨都打翻了,道:“贱婢竟敢侮辱我二人,今日必不能善罢甘休!”
崔国辅再一次拉住他道:“焊郎,这里是南曲,可不是北曲,你的性子还是收敛些个吧。素闻苏苏娘子犀利,今日方知厉害。”
转头对秦假母道:“秦妈妈,我也来写一帖罢。”
秦假母既然叫“假母”,自然不是苏苏的亲生阿娘,此刻见客人动怒,已然有些挂汗了,见崔国辅非但不动怒,还问她要纸笔,忙吩咐婢子快些准备。
婢子们顷刻间又备好了笔墨,崔国辅提起笔来,却是真的思考了片刻,提笔在笺上写了一首,竟又涂鸦了几处,也不重新誊写,便交给秦假母,道:“有劳妈妈了。”
崔国辅自己没读,江朔和叶清杳不知他写得什么,不禁在假山头探头张望。
笺子循原路送到苏苏手中,这次苏苏却拨动琵琶,将这首诗唱了出来,写的却是:“
玉溆花争发,金塘水乱流。
相逢畏相失,并著木兰舟。”
江朔听了轻轻咦了一句,叶清杳问道:“溯之哥哥,这首五言绝句诗意境固然远胜王焊,但似乎只是些小女儿之情,不够大气。”
江朔却道:“苏苏娘子唱的是《采莲曲》可不是绝句,此乃乐府旧题,为《江南弄》七曲之一,清杳妹子你生于北方故而不知。以《采莲曲》而言,确是一首清丽明媚之作,而且……”
叶清杳道:“而且什么?”
江朔道:“这位崔大人怎知她是江南渔家儿女?”
果然那边苏苏也问道:“崔员外写《采莲曲》,是有意为之么?”
崔国辅笑道:“小娘子来自江南,便以娘子家乡之曲酬之。”
苏苏道:“崔员外何以知之?”
崔国辅道:“娘子用‘青蚨’之典,青蚨出自南海,北人不识,少用此典。且听小娘子琴音有击楫中流的豪迈之气,故猜测娘子是江南船家出生。”
苏苏未在作答,而是吩咐身边婢子打开纸门,大屋内四人这才得以见到苏苏本人,王鉷、王焊兄弟二人看得眼不错珠,崔国辅都不禁有些恍惚,只有罗希奭看来毫不动容,此人生性狠厉,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在他眼里红粉与骷髅无异。
苏苏怀抱琵琶,起身避席对崔国深施一礼,道:“久闻吴郡崔郎之诗,深得南朝乐府遗意,然其婉娈清楚,古人尤不及也,今日读之,知不虚也。”
崔国辅亦避席叉手道:“小娘子谬赞,娘子小小年纪,才思敏捷,深宜讽味,崔某佩服。”
苏苏话锋一转道:“然而崔大人交友不慎,与小人为伍,我听说罗希奭酷滥,与吉温朋比为奸,而王鉷残忍寡恩,其弟更是阴刻乐祸。崔郎以清白之身,投于泥沼,久之必为祸自身,却又是为何?”
崔国辅被苏苏这段话教训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他和王鉷是近亲,和罗希奭又都是江南人士,当然也有贪恋权位,攀附李林甫的算计,因此和他们关系甚近,此刻被苏苏说破,不禁羞愧难当。
长叹一声,竟而以袖掩面,自顾起身抢步出屋去了。
罗希奭一把没拉住,转头瞪着苏苏道:“贱婢,你在南曲有些名头,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今日定要教训教训你这出言无状的小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