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望峰头戴乌幞,上面镶嵌着一块名贵的白玉。
身穿皂色圆领外袍,腰束一皂色革带,脚下一双薄底快靴,整个人神采奕奕。
面白黑须,眼神灵动,未言先笑,“恭喜叶先生,贺喜叶先生,北海县衙一战,扬我北海士子之威。
家父听说先生之举更是拍案叫绝,言我北海文风鼎盛,不惧强权,自前辈始。”
“小子听闻此事之后,也是不敢耽搁,星夜兼程,奔来清河村,再来瞻仰一下先生的风采,今日再见,顿觉先生风采更胜昔日,有........”
孙望峰一顿吉祥话,说的叶辰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要不说人家这些二代能成事呢,这厚着脸皮说鬼话的功夫,累死温华这傻孩子也学不会。
叶琛又看向柳一贯,这小子却是不怎么服气的,低着头一直不肯说话。
叶琛也不在乎他说不说话,只是觉得他这一身装束,着实可爱,绿袍绿冠,可能是在模仿关二爷,但是在叶琛眼里,却像是个营养不良的螳螂一样。
“那在下便谢过孙公子了,寒舍简陋,不便招待,孙公子若是无事,还是请回吧。”叶琛摆摆手,示意孙望峰,你可以走了。
“额。”孙望峰表情有些尴尬,人家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自己都这么恭维了,怎么不也得请进房去,喝杯热茶。
“怎么,孙公子还有事情要说吗?”叶琛看着眼前逡巡的孙望峰,疑惑道。
他实在是搞不懂这些二代的世界,为什么放着好好的小日子不去享受,偏偏要跑到他们清河村来受罪。
而且,他们真的不喜欢清河村,也不喜欢清河村的每一个人。
然后,还大清早跑到自己家门口,说一大堆违心的话来恶心自己。
孙望峰对叶琛叉手道:“叶前辈,此次前来,除了拜见您之外,我和柳兄来此,还想寻温华兄一起温书的,不知道温华可在家中?”
叶琛淡淡的笑道:“温华和卢公子此时应该在叶家祠堂那里读书,那边儿人少一些,清静些。”
家里一直人来人往,打土坯,弄鸭货,甚至还有送甘草根的。
忙忙碌碌,饶是温华这种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人,都有些静不下心来,总是想着给大家伙搭把手。
索性现在危急解除,叶琛便打发两个人去祠堂读书。
那边儿有不少小孩子,在非上课时间温书,学习氛围非常好,是个不错的好出去。
虽然哪里有学习氛围,但是卢照凌却一点都不想去。
他刚刚得了鸡毛令箭,得到了叶琛的允许,让他帮着训练佃户,他便准备彻底放飞自我,带着阿福继续东溜西逛。
他如今跟狼妈混的还算是熟悉,如果他不做什么混蛋的事情,比如宁可裤裆烂掉,也非要骑一骑绣球这种事情之外,狼妈对他还是很客气的。
所以他也想过一过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大山浪里个浪的生活。
但有叶琛在,肯定是不允许他胡作非为的,所以在训练佃农的时间之外,叶琛是逼迫他去读书的。
卢照凌磨磨蹭蹭,就是不想去。
平时走个几百步的就能到的路程,硬是被他左瞅瞅,右看看,磨蹭了将近半个时辰。
温华停住脚步,冷冷道:“卢守正,虽然姑父写信给卢县令,允许你留下帮忙训练佃农,但是不代表你可以放任自己,若是你不肯好好温书,我定会如实禀告姑父,将你送回县衙。”
“喂,华子,咱俩是兄弟啊!”卢照凌拦着温华的肩膀,“咱们哥俩天天打一个地铺,你打呼噜,我听的真真的,我放个屁,你闻的饱饱的,咱俩这叫什么交情?咱们这叫同床之交啊,比什么一起嫖过,哦不对,同过窗还要亲近,你不帮我遮掩也就罢了,你怎么能寻思着告我的状呢?”
“你不够义气,我拿你当兄弟,你拿我当鼻涕,我生气了!”
温华头疼欲裂。
说实话,他以前是真的非常不喜欢卢照凌这种高高在上的纨绔公子哥的,但是和卢照凌朝夕相处这段时间,卢照凌的头脑,卢照凌的义气,都让温华对他有了深层次的了解。
他知道,卢照凌对自己来说,是一个不错的朋友。
用姑父的话说,卢照凌相对于自己其他的同窗,是可交之人。
甚至于有朝一日,在官场之上,卢照凌甚至还能帮自己一帮。
但正因温华在心里将卢照凌当做朋友,兄弟,他才不允许他这般自甘堕落。
小壮年幼,天真烂漫,本身就该适当的玩耍。
可你卢照凌马上就要科举了,你凭什么整日飞鹰走马?
温华黑着脸,正要训斥卢照凌,迎面有一个瘸腿的黑脸庞的干瘦老汉,身穿麻衣,踩着草鞋,一脸窘迫的拉着一个小姑娘迎面走来。
“咦,小妮子还记得俺不?”卢照凌立刻来了兴致,笑吟吟的说道。
小姑娘一见卢照凌,就怯怯的低下头去。
温华顿时脸色都气的发白,这个卢照凌就不能正经一些,当下就要伸手教训他两下。
却不料那瘸腿干瘦老汉忽然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卢少爷,小老儿终于找到您了。谢谢您的大恩大德,若不是您劝谏县令帮我们村再次挖渠,通了水,我家闺女就要被扔到井里喂龙王了。”
“我们一家人,生生世世都要报答您。”
“我们给您磕头。”
小姑娘不懂什么大道理,但是也知道,若不是卢照凌一时热心肠,自己此时怕是已经凉透了。
所以小脑袋特别勤快,砰砰砰的磕在青青草地之上。
一会儿的功夫,脑门都绿了。
卢照凌别看嘴巴喜欢胡说八道,手却很干净,上前将老汉搀扶起来,“大叔,我又不是什么官老爷,给我磕头,你不是折我阳寿么,快快起来。”
那老汉抹着眼泪说道:“您不知道,我瘸着一条腿,在村里又是绝后,他们肯定欺负我,选龙王妃,我们家是板上钉钉的,您的善意,保护的不仅仅是我女儿,是我们一家人啊。若是女儿没了,我跟浑家也不想活了。”
小姑娘哽咽的开口道:“我娘说了,她要亲自给您缝制一顶进士冠,祝您未来科举,能够进士及第。”
老汉也频频点头,“卢公子这么心善的人,将来肯定能高中状元,成为造福一方的父母官呢。”
村里的汉子听说过状元二字,却完全不懂状元意味着什么,卢照凌莫名心虚。
有些事情他平日里不说,但是不代表他跟温华他们一样无知。
其实科举并不是什么康庄大道。
哪怕是科举中了状元,若是没有门路,在武周一朝,大多数也是要从主薄开始做起的,连县令都不可能,还父母官。
主薄好点的从八品,倒霉一些的,连正九品都算不上。
混一辈子,估计都混不到个县令,等到一头白发,再回头自己的理想,得多委屈啊。
卢照凌不想跟这对父女牵扯太多,便敷衍了两句,拽着温华赶紧走了。
他没再说不想去读书的话,规规矩矩坐在教室里看书。
叶家祠堂门口种了两棵树,左边是一颗枣树,右边也是一棵树。
卢照凌和温华坐在树荫下,光线明亮而不刺眼。
两人正安静的看书,祠堂门口传来了脚步声。
卢照凌不是个专注的性子,一听到声音就抬起头,当看到面前两个人时,他的眉头顿时皱起来:“你们两个来干什么?”
孙望峰脾气温和的道:“拜访了一趟叶前辈,恭喜他沉冤得雪,扬我北海士子威名,然后时间还早,便想着与温华兄,守正兄探讨一下四书五经。”
他走过去,在温华的面前站定,叉手道:“闭门造车,难成大器,我希望与贤达交流,这才找到了温兄和守正兄,希望二位兄台莫要推辞。”
温华本能要拒绝,脑海里却莫名浮现出了姑父的话。
他抿了抿唇道:“孙兄,请讲。”
孙望峰侃侃而谈,“如今朝廷广纳贤才,即便是如此,还缺乏真正的人才,导致很多地方政令荒废,民生成为大问题,如何寻找真正的贤才,是朝廷一直在思考的问题,这也是往年策略的考题,不知道温华兄有何见地?”
温华站起身,拱了拱手,开口道:“其实科举考试就是一种选拔人才的方式,除此之外,还有……”
柳一贯忍不住插嘴:“还可以花钱捐官呢,我们柳家的族人,就有花钱的……”
温华扯了扯唇角:“捐官是为了缓解朝廷财政困难,与选拔人才无关。”
卢照凌吊儿郎当的坐在椅子上,已经明显感觉到温华有些不耐烦应付这两个人。
这两个人,一个是本地孙家的嫡子,一个是柳家的公子哥,温华一个穷书生,肯定是得罪不起。
当然了,孙家也好,柳家也罢,也就在在青州府,亦或是北海县闹腾闹腾,往整个大周来说,谁都比不过自己家卢家。
虽然自己跟家族的老东西们闹得非常不愉快,但是不妨碍自己盯着范阳卢氏的名招摇撞骗,欺负地方的小士族。
当然了,姐姐如今是北海县令,很多事情需要仰仗孙家,他也不好将孙望峰这个虚伪的家伙得罪太死。
卢照凌眼珠子一转,转身走出了祠堂。
孙望峰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唇角浮上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
就算卢照凌有刺史的嘉奖又如何,就算是出身于范阳卢氏又如何?
丝毫没有上进心,怕是连秀才都考不中。
考不上秀才,一切都白谈。
孙望峰拉着温华继续攀扯,聊了还不到一盏茶的功夫。
叶小壮风一样的跑进来,拽着温华的袖子就往外跑:“大表哥,我爹让你帮忙劈柴去!”
跟着走进来的卢照凌有些无语,温华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老叶就从来没舍得让温华劈过柴好吧,这小小壮也不找个好点儿的借口。
温华拱手道:“孙兄,柳兄,你们也看到了,家中有事,实在是脱不开身,明日我们再聊这个问题。”
他跟着叶小壮就走了出去。
卢照凌摇着一片大树叶,叹气道:“你们以为温华跟咱们一样衣食无忧么,他天没亮就得起来干活,不干活就没有饭吃,老叶是他姑父又不是亲爹,肯定不会心疼他。不说了,我跟他兄弟一场,帮忙干活去了。”
他转身也走了。
柳一贯轻嗤:“一是走狗屎运的农夫,即便是得了贵人的赏识,依旧摆脱不了眼皮子浅的陋习,温华这般有才气,却被逼迫干农活,真的不知道怎么想的。”
孙望峰也是一声长叹,他也觉得温华留在这里是虚度光阴。
但是嘴上依然淡淡的说道:“这是他自己的选择,与我们无关。”
他和温华在清风书院都是数一数二的优秀学生,他爹给他请了名师私下授课,而温华却在村里天天劈柴,下次科举,他一定能压过温华。
从此以后清风书院的第一学子,就是他孙望峰。
他决定还是去马车学习,马车可以烹茶,座位是软垫,更加舒适。
孙望峰走在前头,柳一贯跟在后面。
两人小心的走在泥地上,尽量不弄脏鞋子,走了没几步,迎面走来一个娇俏的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