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睿看着唐渊,嘴角的冷笑越发地重了些。
“是呀,我卫朝大患,不可不诛杀。”
御史大夫听得皇帝的话,将额头已是红肿的脑袋抬了起来。但立即发觉,皇帝望向他的眼神有些狠毒,陡然间不由地全身一寒。
“但是你可知道,贩卖之物、所得钱银,有没有进入他们的私囊?”康睿的声音高了些,更加厉了些。
“我来告诉你,没有,一两都没有。云州这些年整军、务农、通商哪一样不需要银钱,朝廷没有,他们要自己来想办法。数万的精骑,你知道一年需要多少银两吗?你自己问问户部,云州有没有跟朝廷要过一分钱。并州扣押私贩之物,哼,真以为朕是瞎子,是聋子。五千军甲器械,是想扣就扣的吗?是非不明,你便是如此为官的吗?”
说完,康睿将目光又望向了御案上奏折。片刻后,缓了缓声音道:“身为御史,有谏官之职。但何为公?何为私?我想你应该是清楚地。有些事情你清楚,朕也知晓,以私怨为公名,这不应是一个臣子所为。朕不愿提,也不愿想。你也应如此,多以国事为重吧。”
康睿言毕便收了目光,不再望向唐渊。
一旁坐于椅上的云骧将军郑习凛,正身抬头道:“陛下,北境这些年实属不易,静王和小徐将军能将北境治理如此,并有了一战之力更是功大于过。
北狄既有南侵之迹,我军也应早做应对。然我朝征伐多年,国力尚弱。武威军又征战多年,未有喘息。虽可一战,但无必胜把握。
陛下,不如这般。若战起,北境固守都谷、平阳一线,武威于右平策应。定能阻敌南下,再遣派使臣施以恩惠,假意和谈。待过数年,我朝国力强盛,定能一举平定北狄。”
听了这番话,康睿将敲击奏本的手抬了起来,本想指向郑习凛,但却就势捋了捋唇角的胡须。
他清楚这个云骧将军甚至包括武威军背后的荥阳氏族。当年国难之时,他选择了这些氏族势力,他们也选择了自己。便是这郑家,助朝廷平内乱,稳边境。但如今也成了尾大不掉之势,权势遍布文臣武将。这掣肘之态着实让自己难堪,也让自己有了更多的担心。
虽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但真正做到,又何其难呀!
康睿忽然想起了父皇驾崩前,曾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面容上似乎有种解脱喜悦地神情。那时他很不理解,现在倒是有些明了。
卫朝到现今,早已不复先祖立国时的荣光。多年的平叛征战消耗,加之各种氏族势力林立,使这个朝廷就如在惊涛骇浪中飘摇的一叶扁舟,随时都有倾覆地危险。
父皇当年更甚于现在,苦于支撑,才会觉得撒手而去方是解脱。
他纵容徐清砚,纵容云州军,固然是北境之险危及整个卫朝。但自己也清楚地知道那数万精锐对自己意味着什么,况且还不包括随时可征调的辅军,那是他的支撑,也是帝国的基石。
徐家并非权贵氏族,康睿依稀记得,徐清砚一身麻衣重孝,跪在地上说的话“陛下,徐家该我来为陛下,为我大卫朝守云州,守北境了。”
平淡的话语,就这样出自一个仅仅十七岁少年的口中,但又是何等地豪气,何等地壮烈。
“父皇,儿臣觉得云骧将军所言不妥。”皇太子康世宸出列向前趋身跪拜。
太子的话拉回了皇帝康睿的心神。他双目微敛,嘴角不易察觉地露出一丝微笑,点了点头,示意继续说下去。
“父皇,虎狼之心既起,便绝非恩惠能平。况且,儿臣觉得真如徐将军和静王所奏,北狄可能分兵两处,儿臣想,除了进攻平阳,北狄左路必定会攻取临梓。
临梓城和平阳城遥遥相对,若是其中有一城沦陷,便可入城突进,攻另一城使之腹背受敌。若是两城皆失,北狄就可兵合一处。
两城之后便是平原,对于北狄重骑兵来说,我们应算是无险可守了,只需几日便可抵达潼沵。而那里正是天水水流最平坦,岸滩最狭窄之处。由此渡河不消六日即可到洛邑。”
此话一出,顿时朝堂上哗然一片,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了惶恐之色。
皇太子停顿了一下,抿了抿干干的嘴唇,继续说道:“所以,刚才云骧将军说将武威军调至右平固守,右平虽有险可拒,但与临梓相隔过远,若到临梓还要经过葫芦岭。葫芦岭是个左右都易守难攻之地,只需一对人马便可阻其前行。
因此,儿臣认为应将武威军调至临梓东南的樊骊,樊骊地处两城之中,既可与平阳城呼应,又可与临梓呈合钳之势。再另遣军马固守葫芦岭,不使北狄西进,将其困死在那里。即便是不敌,两城皆破,也可使三处兵马退至天水共同拒敌。”
皇太子语调沉缓,剑眉之下一双明眸透着坚毅,白皙的面容此时隐隐地有些潮红。或是紧张、或是激动,鼻尖处竟有了汗珠,修长的双手因支撑地面过久显得有些发白。
康睿望着跪在下面的皇太子,轻轻地点了点头,脸上的寒冰之容渐渐褪去。但他并没有接过皇太子的话,而是微笑地望向郑习凛。
郑习凛早已年过半百,身形也不像其他军将般魁梧,甚至可以说有些干瘦。背似乎也有些驼,满是花白胡须的面容上早已布了皱纹。双眉虽有了白丝,但依旧浓的如荆棘一般,只因额头左眼角处有道疤痕,令左眉末淡了些。
这般身形,总会让人误以为他是一位迟暮老人。但不经意间从其身上透出的杀伐之气,便会让人陡然一凛。这便是战阵搏杀的老将所拥有的,绝不会因为岁月的流逝而消失。
“郑老将军,你说的也有道理。朝廷积弱,即便是朕的身子,也觉得不如过去,多事都有些力不从心。
过去懿德皇后在时,常与朕说起老将军,还说要多照拂老将军。每每说到此时,朕都要说,哪里需朕照拂,多是老将军辅朕罢了。老将军随朕东征西讨,立下汗马功劳。有老将军,实是我卫朝之幸。昔日的催马扬鞭,战阵杀敌,老将军是何等的英武。今日为何有这般言论,莫非真的是怕了?”康睿望了一眼阶下的郑习凛,想了想又道:“这么多年的沙场征战,想必老将军身子上,留下了不少疾患吧?近来,我听说你的眼疾犯了,如何了,用药了没有?”
康睿的讥讽加询慰之言,让云骧将军有些难堪,却又不知如何作答,见皇帝问起自己的眼疾来,赶忙起身跪下道:“谢陛下关心老臣,老臣的眼疾已无大碍。”
“哦,那就好,上了年纪就应该好好将养,不易过多操劳。像你这般年纪是应该含饴弄孙,享天伦之乐的,是朕误了你的好事呀。”说着,康睿笑了起来,下面的群臣也跟着轻声笑了起来。
“你看不如这样,让郑烁来任将军职。让其辅太子世宸统辖边境战事,你也享享福,如何?”说完,康睿便目不转睛地望着郑习凛。
郑习凛抬起了头,望向龙椅上的皇帝,又转首看了看旁边的太子,不由地苦笑着无奈地点了点头,俯身跪拜道:“谢陛下体谅,老臣遵旨。”
秋日里的夕阳,将天边一朵朵形状各异的云彩涂染成了玫瑰色,绚烂的余辉便在这朵朵玫瑰花中流转。仿佛是一位娇羞的少女透过云纱翘望,又仿佛是一位婀娜多姿的舞者,在薄纱轻缦中展现她那迷人的风采。当最后的一线光坠入天际,天地间渐渐没有了嘈杂声,一切都回归了平静。
太子府里的仆役们井然有序地忙碌着,掌灯的小厮用火折子将风灯里的蜡烛点燃,一盏盏挂到屋檐下,灯光照亮了整个府邸。
书房里,坐在太师椅上的郑习凛愈发显得有些苍老,脊背比今日早朝时弯地更厉害了一些。他望着站在身前的皇太子有些无可奈何,他是康世宸的外祖父,但礼法上又是皇太子的臣子。
“太子呀,你今日在朝堂上不该说那番话呀!”郑习凛叹了一口气“你母后去的早,外祖父这都是为你的将来着想呀!有些事情你不愿意听,但我不能不想呀!都拼光了,将来若有什么事情该如何是好呢?”
“外祖父”康世宸面带微笑地向椅上的老人深深一礼。
“我明白您老人家的意思,也明白您的苦心。但这次事关国运,况且近期越国屡犯南境,朝廷已派兵马驻守。
本就可战之兵不足,现如今除北境军外也就武威军战力强盛了。如不全力抗敌,国将不国。又何来太子?何来国君呢?卫朝没了,我又到哪里去承袭皇位呢?您说是不是。”说完,康世宸便将桌上的茶盏递了过去。
郑习凛接过茶盏,饮了一口放回桌面,苦笑道:“你说的也是这个理。”
老人挺了挺身子,轻掸了一下胸前的衣襟,一股霸气在老人的身上陡然地迸射出来。
“你父皇现在是要一点一点地拔掉氏族大家在朝廷的势力,今天就拿咱们家开刀了。让你舅父来接将军职,算是给了些体面。但若论沙场之上,咱们郑家儿郎也不是贪生怕死之辈。战事若起,外祖父也定会披甲上阵,看看北狄的骑兵到底如何厉害。”
言语中老人全然没有了老迈之态,一股冰寒的杀意瞬间浮于干瘦的面容之上。
“外祖父,今日为何御史大夫的言辞如此激烈?”康世宸有些疑惑地问。
听到这话,郑习凛敛了刚才的骁勇之色,如寻常老者一般坐下身来,叹了一口气道:“还不是因为当年都威将军的事,那唐家与曾将军家一直有些渊源,而且曾将军与唐家老二有过救命之恩。所以,徐清砚他老子砍了曾将军与其子的头颅,以他们两家的关系,当然是记恨于心了。”
老人将桌上的茶盏拿起,继续说道:“曾将军也是一个善谋略之人,非莽撞之辈。就是不知当年为何如此?这么多年了,也无从探究了。”说完,便将茶盏里的茶水一饮而尽。
洛邑城北,洛樱巷口中有一座很大的府邸。府邸正房左手的山墙前有一座假山石,假山石旁生有一簇绿竹。长得不高,枝干纤细,有风吹过发出一阵“哗哗”的声响。已是入秋,本是翠绿的竹叶,有的却早早便添了一抹黄。更有那不堪风雨的枯败了,落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
此时,一位银发青衫的老者正站在屋门外雨廊下,若有所思地望着,口中喃喃道:“郑家,武威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