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城洛邑的繁华依在。
城中的人,一如既往地经营着自己的那一方天地。平凡与荣华,在这座几经沧桑的古城中始终并存着,并将继续于尘世间的轮回里。
与平阳的勇猛坚决不同,此刻的洛邑正被惶恐不安的情绪笼罩着,且有愈演愈烈的势头。
北狄军已到潼沵,正在筹船渡河。这一消息让城中的官员与百姓震惊不已,自北境开战以来,作为都城的百姓谈论最多的就是军情战况。北狄将北境云州封锁的很严密,即便是朝廷,能从前方得到的军情也不尽详。坊间也多是口耳相传,但终究会有一些传闻是准确的。
此次北境战起,朝廷多数的军中精锐都派到了北境云州。剩下的善战之军,也因南越犯境而离京驻防。因此,自潼沵到洛邑朝廷已再无强兵可抗拒北狄。如果北狄军过了天水,兵临城下也将不过是几日后的事情了。
这不是个小事,这可是涉及性命的大事。北狄人的残暴,世人皆知。幽都的惨状,无人不晓。当年有幸逃出生天的人,曾向世人讲述了幽都城破后的惨烈。当年城破后,万余名卫朝将士致死未降,直到流尽了最后一滴血。因为守城将士的抗拒,北狄军入城后大肆杀戮。接近两万多的城中百姓,最后存活下来的也不过五千人。便是这五千人,还多是尚有容貌的女子。这些人沦为了北狄人肆意发泄兽欲的工具,有些苟活着,有些则在凌辱中死去。纵是当下,每每谈及此事人们都会噤若寒蝉,那种恐惧是由心底而发,直至全身每一个毛孔。
因此,没有人敢去赌洛邑守住还是守不住,他们不愿将性命与一座城连在一起。即便这座城是都城,当今天子还在城中,也没有人愿意去赌。
从消息传开后,城里便陆续地有人开始准备离开,或是已经离开。这些人都选择了更南些的安平,那是素有江南水乡的一座城,他们希望那里能躲避战乱,能继续着自己的生活。
还有一些人选择了留下,并非是有多么坚决的抗敌之心。只是他们认为,若是都城破了,卫朝亡了,那卫境之内还哪里会有栖身之所。安平城在北狄的铁蹄下也将不会安平,灰飞烟灭也只是朝夕之间的事。迁到那里意为求生,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与其舟车劳顿也换不回平安,便不如死在都城,或许还有机会呢?
民间如此,朝堂之上的争论亦是尤为激烈。
此刻,皇城内,宣政殿上的争论,已经到了唇枪舌剑的程度。
“陛下。老臣所言,并非是弃城而走的意思,实属是情况危急。身为臣子,不替朝廷考虑将来,那是不尽责。不替陛下思虑安危,那便是不尽忠。老臣绝不会,做那不忠不义之人。”吏部侍郎吴仲孝跪伏于地,悲伤涕零痛哭不已,老泪早已将衣袖湿透,甚至几度昏厥。
兵部尚书萧圣平躬身出列,满面忧虑地附和道:“陛下,微臣也觉得侍郎吴大人的话确有道理,也不失为万全之计。”
御史唐渊跪在一旁,疾声厉色地斥责着身侧的吴仲孝道:“呸,你这假仁假义的老贼,尚未迎敌你便这般怂恿陛下南迁。这哪里是为陛下考量,分明是自己贪生怕死。你这是要将陛下,将卫朝推向万劫不复的境地。”
唐渊跪行两步,叩首又道:“前方战事未明,数十万将士正在浴血奋战,他们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卫朝,为了卫朝的黎民百姓。而今,敌军尚未到达朝廷便仓皇南逃,这样会让将士们如何想,让天下百姓如何想。即便是不考虑他们的心寒。那我来问你,如果朝廷逃离,洛邑城里的数万百姓怎么办?他们都是我卫朝的子民,我们就这样残酷地将他们,送入北狄的屠刀之下吗?”
唐渊因为愤怒全身都有些颤抖,声音提高了几分道:“南迁,北狄攻到洛邑,朝廷便退到安平。那要是攻到了安平,朝廷还要退到哪里?还能退到哪里?安平身后便是大海,难道我们都要跳到海里吗?”
唐渊说完将头重重的磕在了金砖之上,额头瞬间渗出血丝来。
他不知道自己的话是否会逆了龙鳞。这种危机时刻,任谁都会有所动摇,皇帝也不会例外。如果违背了圣意那定是死罪,但即便是株连九族,他也要将这动摇压制住,否则卫朝真的就完了。也是在这一刻,他想到了那个姓徐的逆臣贼子,心中不禁地有了些期盼。
唐渊抬起头来,眼中有些潮湿,但声音依旧坚定道:“陛下,北境胜败未定。况且潼沵之敌不过两万,还尚未渡过天水。据臣所闻,城中的兵马与城外骁骑营,合计尚有数万人,就算两万北狄军临城,我们也是可以战的。”
唐渊抬眼望着御案后的皇帝,眼中满是期盼的神色继续道:“陛下,只要我们撑下去,北境的将士就会有信心打下去,卫朝的百姓就会跟着我们打下去。臣相信徐贼,不,是徐将军,他会胜,北境云州军会胜。陛下,如若迎敌,臣虽是文人,但也可登墙守城,即便身死也绝不会退却一步。”
唐渊再次将头磕在了地面上,鲜血已经染红了他的前额。
靖德帝康睿从殿上的争论开始便没有说过一句话,望着殿内的这些大臣,他那更加消瘦的面容上没有一丝表情,只有眉头处的川字纹从未舒展过。
唐渊的话的确激了他的性子,是那句仓皇南逃的话让他的眉弓一抖。
康睿应算是马上皇帝了,从他为怀王时便领着众多将领东征西讨,即便是承了帝位后也领军征战数次。在他的记忆里,自己从未逃过,如果真的算逃的话,也是在北境固县一役。那次自己受伤昏迷,被徐镇翊父子拼死救回。也是那次徐镇翊的二儿子战死沙场,尸骨无存,每想到此事康睿都心痛不已。
因此,康睿从不认为自己是个懦弱的皇帝。这一个逃字,这一句仓皇而逃,确实让他有些恼怒,恼怒地想发笑。
望着殿下跪着的唐渊,康睿有些动容。素日里,身为御史的唐渊为人公正,克己奉公,康睿较为看重。可就是在徐家的事情上,唐渊是寻找一切时机想将徐家治罪。
康睿知道原因,但他对于那个原因既有情也有恨。因此唐渊也便一直没有得到另任,一直在御史大夫的位置做了许多年。而今日的唐渊,作为一个文臣,竟然如武将一般说出如此慷慨激扬的陈词。让康睿不由地忆起了徐镇翊,忆起了那个既念又恨的都威将军,还有那些众多战死疆场的将士们。
当年,这些将军们与自己一起征战四方,豪情万丈,何时怕过。即便是处于绝境,也是淡然处之含笑赴死。
康睿没有想到唐渊也会有如此风骨,不由地将眉头的川字纹舒展开,轻轻地点了点头说道:“好了,众位卿家的谏言朕也清楚了,御史大夫平身吧。”说完,康睿撇了一眼御案下站立的刘内侍。
躬身侧立的刘内侍立即会意,躬身退出殿外,命人唤太医去了。
康睿将坐在宽大龙椅的身子正了正,继续道:“如何应对,朕自有适量。命,骁骑营前移五里,做好迎防。命,武卫营即刻出城,驻扎城外西北十里处,与骁骑营做犄角策应。命,羽林军率各府衙兵卒驻守四门。命,太子世宸与朕一起统辖军务。命,御史大夫唐渊统领各司衙门,居中调配各处军需。”
几道皇命发出,康睿站起身来,肃容厉声道:“朕意已决,誓死迎敌。自今日起,胆敢再议南迁者,诛杀九族。”
言毕,靖德帝康睿拂袖离去。
翊坤宫
此时,每一名宫中的奴仆都小心翼翼地做着自己的差事。并非是他们惧怕什么,而是因为皇后娘娘正在忧伤流泪。自从传来临梓城被围的消息,柳皇后的眼泪就再也没停过。
她不愿意在皇帝康睿的面前流泪,那是怕让皇帝更加忧心。她也不愿意在其他嫔妃的面前流泪,因为自己的泪水并不能换来真正的安慰,况且自己也不需要她们的安慰。
静王康世华的安危,一直让她这个做皇后的母亲揪着心。从留在云州开始,直到现在听到这个消息,柳皇后再也无法控制自己内心那终日惶恐,失声痛哭起来。
一只带着秋凉的手搭在了伏案痛哭的柳皇后肩头,轻轻地按了一下,柔声道:“别担心,不会有事的。”
康睿知道自己的话柳皇后是不会信的,因为他自己都不确定临梓城究竟会如何。但又能说什么呢?
柳皇后抬起头,握住了康睿冰冷的手放在了身前,带着哭音道:“妾身知道华儿一定会没事的,华儿的父皇说了没事,就一定会没事。”
说着,柳皇后脸上有了些笑容,可是那勉强露出来的笑容,却让康睿看的心伤不已。
柳皇后继续说道:“妾身听说了今天的朝议。陛下,妾身会陪着您,以前妾身就不怕,现在也不怕。妾身。。妾身。。就是有些担心华儿。”
虽然柳皇后眼中尽是坚定的神色,但泪水还是不住地留了下来。
“不哭了,等这次战事完结,朕会让华儿好好的陪陪你。”康睿轻柔地扶过柳皇后的肩头,让她靠在了自己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