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伯与唐华见徐清砚坐在了屋角,也走了过来,坐在了一旁。望了一眼徐清砚,老人轻声说道:“方公子,小老儿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徐清砚转过脸,笑道:“老人家有话尽管说,无须多虑。”
见对方这样说,展伯想了想道:“小老儿见方公子气宇不凡,也有一身好武艺,但不知为何要落草为寇,那个营生终究是不会有好善果的。我家二爷现领京都武卫营,若是公子愿意,不如投身军伍,挣个功名。”
未等徐清砚说话,章建标抢过了话头道:“老人家,你可误会了,咱们解甲寨可不是什么山匪贼寇。在云州,解甲寨可是为云州府办差事的。现在北境战事完了,咱们也换了名号,咱们现在叫广云昌,不叫解甲寨啦。
另外,我们的生意遍布卫境,那是多了去了。就说走镖这一活计,那还是当今皇帝御赐的名号呢,叫什么来着,噢,龙行镖局。你看看,龙行镖局,皇上的镖局。威风吧”
听了章建标的话,展伯先是一愣,而后略带歉意地说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是小老儿多虑了,请方公子不要见怪。”
徐清砚笑了笑说道:“老人家说的哪里话,您也是为了在下着想,才说出这般肺腑之言。在下应感激之极的,又怎会有什么责怪而言。你家唐将军也是军中骁勇之人,能在唐将军手下办事自然是好的。但在下既然入了解甲寨,又为云州军办差,便不能另投二家,您说是吧。”
展伯闻言点了点头道:“方公子说的极是,只是那云州的徐清砚并非善类呀。我听我家老爷说,那徐子墨心肠毒辣,虽是军中奇才,但手段狠毒,杀伐过重,听说光是幽都城便是屠了万人。跟随这样的人,方公子不担心吗?”
胖子闻言刚要反驳,被徐清砚摆手制止。
想了片刻后,徐清砚缓声说道:“两军对阵,不是你死便是我活,杀或不杀想来自有他的道理。世人都说徐子墨残暴,但这残暴究竟是对谁而言的呢?对我卫朝?还是对犯我卫朝之人呢?身首异处,妻离子散,妇孺受辱,生不如死。这些惨状,世人听过多少,又见过多少。乱不降其身不知痛也,祸不近其人不知悲也。如果世人都经历过幽都的苦难,试问谁人还能觉得徐子墨做的残暴,还有谁觉得那些人不该杀。
杀便是不杀,以杀止杀何错之有。老人家,我曾听过这样一句话“征伐之下,何人无辜?”我一直在想,究竟何人是无辜的,弱便是无辜?想来不是。弱应是被辱的起因,弱应是被杀的根源,用上无辜二字,不过是自我慰藉罢了。要想得到尊重,得到威严,那便要强,强到让人不敢轻视,不敢起觊觎之心。这般强,朝廷的将士要有,国之百姓也要有。如此之下,一国才能不被欺辱,百姓才能不会沦为无辜之人。
的确,有些人可以不杀,可以任其逃徙。但世人有没有想过,对于那些人而言,被杀也是一种灾难,一种仇恨。谁能保证这些人不会复仇,不会再乱我边境。如要我朝长治久安,便是要让那些人知道,何为因果轮回,断了他们的寻仇之念。让那些人自此无所安生,只为活着而活着,绝了他们觊夺之心。我想,徐将军也应是这般考虑的。”
徐清砚的一席话,让展伯沉默下来,屋中的人都沉默了下来。
片刻后,又听徐清砚轻声说道:“危予他人,便是善予自身,以德报德,以直报怨。”
雪夜如初,屋外的飘雪一直未停过,积雪渐渐地厚了起来,泛起了晶莹的明光,将山岭的夜覆盖在一片银白之中,夜风透过缝隙吹进木屋中,将寒凉袭遍了屋中每一个人。呼吸在此刻成为了有迹可循,淡淡的白雾在每个人的面前,都似有似无地消失与显现,周而复始,循环往复。
章建标在角落的杂乱处找寻到了炭炉和一些碎碳,他将炭炉搬到了木桌处,慢慢地引燃了碎碳。随着炭火的升起,少许的温暖暂时驱离了一些侵入寒冷。
唐婉珒三人虽居于临梓,但总归还是处于北境的边缘。况且,白日里三人的衣衫都沾上泥浆,湿了大半,唐婉珒的罩袍更是遗落在了山道旁。因此,三名少女倒是觉得这夜冷的厉害。
原本一同挤靠在玄黑大氅里的三名少女,在炭火燃起的那一刻便分开了,三人都凑到了炭炉前,伸出各自的纤手烤起火来。不多时,在炙热炭火的烘烤下,周身的暖意使少女们的脸上浮起了粉红色,有如六月的蔷薇绽放,又似八月的芙蓉盛开。温暖让三人舒展了一下原本紧缩的手脚,彼此间轻声地说起话来。
聊了几句话后,唐婉珒想起了角落里依墙而坐的方公子,便想唤他也来取些暖。刚转过头望去,就发现那双眼睛正望向自己,眼神中带着浅浅的笑意,这笑意不温不火,却似春风拂柳,唐婉珒又一次从这眼神中找到了那种莫名地熟悉。可转瞬间,她又从那眼神中看到了疑惑与迷茫。继而,那浅浅地笑意也褪了下去,再次恢复了平淡。
徐清砚与章建标坐在墙角处,虽然寒风袭身,可这里的寒凉与北境那凛冽透骨冰寒比较起来,已经算是微风徐徐春意暖了。因此,他们并不觉得有多么寒冷。
望着烤火交谈的唐婉珒,望着她那粉红色的娇容,她那似波流转的明眸,以及偶尔间微翘含笑的红唇,徐清砚突然想起了苏苏,那个粉嫩的小女孩来。
他还深深地记得,那是一个盛夏的午后,烈日炎炎下的小女孩也是这般粉嫩的脸庞,长长的睫毛下那对清澈无比的眼睛,满是笑的望着自己。如藕般的双手,正捧着一块白如细雪的芙蓉糕递给自己,并用那糯糯地声音对自己说:“大眼哥哥,给你吃吧,娘亲刚给苏苏买的。”
徐清砚也记得,幼小的自己接过芙蓉糕时,曾碰触了一下小女孩的脸蛋。手指是那般地小心翼翼,又是那般地瞬间抽离,生怕下一秒便会触破了女孩娇嫩的肌肤。小女孩并没有因此而气恼,依旧是樱唇含笑,皱了一下精巧的小鼻子,说了一句:“大眼哥哥,好不羞。”
曾经的这一切会在徐清砚的脑中闪过,也会出现在他的梦中,只是愈发地偶尔起来,并且越来越看不清楚女孩的面容了。但在刚刚的一瞬间,就是望向唐婉珒的一瞬间,他突然又清晰地忆起了小女孩的笑,那是苏苏独有的笑,正如唐婉珒的笑。
长大的苏苏会是这个样子吗?还会叫我大眼哥哥吗?她为什么总叫我大眼哥哥呢?如此想着,徐清砚的脸上带出了笑意。
当唐婉珒的目光望来时,徐清砚脑中的苏苏却慢慢地消失了。
苏苏不在了,与她的娘亲一同不在了。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有人喊自己大眼哥哥,而自己也再不会听到那软糯的声音,看不到到那令人甜心的笑容了。那是苏苏独有的,也随着苏苏的不在而消逝于人世间。因此,徐清砚的笑意也消失的无影无踪,平淡的神色又重新浮上了面容。
唐婉珒没有说话,只是将头慢慢地转了回来。片刻后,又悄悄地转了过去,望向了那里。那双眼睛已经闭上了,如同它那淡无波澜的主人一般,悄无声息地闭合在了一起。
山岭中的劲风夹带着冬寒,袭向了青山寨的每一间房屋,誓要把自己的威压施加到每一个人的身上。可惜,当它肆虐到正殿门口时,却被厚重的棉帘遮挡了下来。即便是冲进几分的寒凉,也被殿内三盆火红的炭炉烘烤的无影无踪。
正殿的侧房内,开山豹陆崖在侍女的服侍下褪去了衣物,躺在了铺了锦缎的雕花木床上。木床的最里边,锦丝棉被下,有一团浑白正在瑟瑟发抖。
一名山寨头领见寨主即将安寝,正欲退出,忽听床中的陆崖说道:“今夜看紧那些人,别让他们乘夜走脱了。待明日荣头领返回,若真有其人,那便作罢,送他们下山。若是没有,就杀了他们,留下财物与女人。”
说完,一只手关闭了帐帘,没有了声息。
那名头领口中连连称是,并偷眼向那帘中瞧去。薄纱的帐帘内,陆崖一丝不挂地平躺在那里,精肉下竟可瞧见根根肋骨。肋骨的另一侧,那团瑟瑟发抖的浑白正跪伏在陆崖的小腹旁,头深深地低在那里,并有喘息声自帘内传出。
见此,头领带着邪笑退出房门,急步地走出大殿,向自己的休憩之所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