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疏城是西北铁勒游牧部落的王城,由此向北约百里之遥有山,名谓玛多那日山,此山是祖脉山的东延部分,其西与折可达里山相接,东抵勒那高原。
玛多那日山地势高耸,峰峦起伏,雄岭连绵,景象恢宏。其南坡缓坦,又有峰雪消融所形成的溪水经年不断的灌溉,南麓成为了植被丰富的天然牧场。而山的北坡深切,峡谷纵横错乱,再加之终年不化的冻雪与酷寒,使得那里成为了人迹罕至之所,即便是再有经验的放牧人,也不敢轻易进入。
已近正午,刺目的阳光自湛蓝且高远的苍穹洒下,将那满眼浓绿的南麓笼罩在了一片煦暖之中。
夏末秋初的时节,正是牧草丰盛之际,草场上大片的牛羊以及成群的马匹在牧民的驱赶下,一处草地一处海子地迁徙着,直到秋去冬来,草枯叶落。
山脚下,一队人马正由东南向西行进着。纵马之人皆是身着棕褐色的束腰兽皮长袍,跨下的马匹扬蹄疾驰,速度极快,远远望去如同离弦的长箭一般。
突然,行在最前的马匹在一岩脚处猛地转向,随即向北进入了一条长长的山体裂缝之中,跟随其后的队伍丝毫没有放慢半分速度,皆以相同的角度依次冲进裂缝中。转瞬间,这赤日下移动的光影便在南麓消失的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在铁勒部落的古老传说中,玛多那日山是由一位天神所化,山的南坡向阳,代表着天神慈怀世间万物的善心。而山北居阴,终年不见光照,则象征着天神与生俱来的原罪,邪恶之所在。
正因为如此,即便是一条狭长的裂缝将这善与恶相连贯通,可久居于此的铁勒人从来都不敢进入到裂缝中,去窥探那山北的半分境像。
可是,如果连天神的善恶都可以是相通的,那凡俗之人又如何分清善与恶的界定呢?没有了界定便没有畏惧,没有了畏惧,且在足够诱惑的利益面前,那些虚无缥缈的禁忌也就自然不会在意了。
此刻,铁勒汗国的叶护弥厥便心无挂碍地进入了玛多那日山北,更是在马队的引领下,面无波澜地行进在这如同迷宫般的峡谷中。
几番迂回曲折后,一片开阔地带呈现在了弥厥的眼前。与之一同进入他视线的,还有数万顶和皑皑白雪混为一色的帐篷。
在一座规模较大的帐篷前,马队停下了前行的脚步,弥厥翻身下马,在一名壮汉的引领下走进了帐篷。
刚一进入,一名身穿白狐长袍,头戴紫金冠的男子迎面走来,并拱手笑道:“叶护一路到此,定是多有辛劳。快来,先坐下饮上一杯酒,以表本王的歉意之情。”
弥厥随着那男子行到帐中的地台处,俯身坐在了地台上的长桌旁,口中笑着说道:“宣王客气了,既然要谋大事,哪里有什么辛劳。别说这山北了,就是让我进鬼域,弥厥也是要走上一走的。”
被称为宣王的男子大笑了一声,随手将一碗酒递到了弥厥的面前,口中说道:“叶护的气魄世人皆知,若说铁勒谁可为汗,本王觉得当是弥厥兄莫属。”
弥厥摆了摆手,脸上的笑容却是更盛了些,口中道:“宣王谬赞了,弥厥哪有那个本事,铁勒的汗王是我那小侄子,我也就是个辅佐之人罢了。”八壹中文網
宣王与弥厥酒碗对碰,大口地饮下碗中酒后,笑道:“若说现在的铁勒汗,不做也罢。但事成之后,整个漠北到靖远城,若是没有弥厥兄的掌辖那是绝然不可的。本王觉得到那时,铁勒各部也必定会推我兄为新的汗王。”
弥厥闻言,又自饮了一碗酒,抬手抹了一把嘴角,大笑道:“那是后话,是后话。来来,宣王,我敬你。”说着,自己倒满了酒碗,抬手举了起来,口中豪言道:“假使我若为汗,愚兄定助宣王打下青华隘口,越过虎跃关,杀进中原,将那卫朝撕成碎片。”
几碗酒后,数声铺陈话毕,弥厥将脸上的笑容收了收,左右环顾了一下,口中说道:“宣王,我这一路过来,发现你将这北坡经营的真是不错。铁勒人世代在此,都说玛多那日山北为鬼境。但在我看来,这里倒是你宣王固若金汤之所呀。莫说卫朝西境那三万边军,就是再来三万,又能奈你何?”
弥厥的话并非奉承,因为从他进入山体裂缝开始,就发现在整个北坡的每一个绝处逢生地都有重兵把守,而且那些兵力将工事修建的极为巧妙,均是易守难攻。如果来犯之人不能迅速夺下工事,那只能是被困死在悬崖峭壁间,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宣王笑了笑道:“固若金汤也好,无懈可击也罢,终究不是长久之地。兄也说这里是鬼境,当下的萧恒不过是这鬼境中不见阳光之人。若是久了,人是会变成鬼的,而鬼是无常,谁知道又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呢?”
听了宣王的话,叶护弥厥脸上那残留的笑有些尴尬。他明白宣王的话意,是人便可结盟取利,若是成鬼,恐怕就连铁勒汗国人家都要吃下了。
这时,帐篷那厚重的门帘掀起,一名身穿翻毛兽皮对襟短袍的壮汉走了进来,执礼后来至宣王的身侧,附耳低语。
宣王静静地听了一会,点了点头对壮汉道:“那边让人继续探查,密切注意虎跃关的动向。”说着,他瞥了一眼故作姿态的弥厥,继续道:“将人请过来吧。”
待壮汉离去后,弥厥还是忍不住地问道:“宣王,还有客人来吗?”
宣王萧恒点了点头,笑道:“是的,说来你们也算是旧相识了。”
说话间,门帘掀起,适才离去的壮汉再次返回,并引领着一人走了进来。
来人身材不高,却是壮于常人,翻领的长衣胡服让其显得尤为肩宽体阔,黑底银边的蹀躞带束腰,更使他那厚实的身子似堵肉墙一般。
此人脸色略显黝黑,一头棕褐色的辫发垂在脑后,两支金色环坠挂在双耳的耳垂之上,行走之间摇摆不定。
望着这个人,弥厥猛地站起身来,将放于身侧的佩刀抽出刀鞘,抬腿便要冲过去。只是身形尚未移动,他便听见坐在一旁的萧恒沉声说道:“叶护是要在本王这里舞刀吗?”
弥厥未再前行半步,只是将刀尖前指,转头望着萧恒道:“宣王,你知道这些年我铁勒受尽西突厥的欺凌,这阿史德便是伤我兄长之人,弥厥从未忘过此仇。”
萧恒站起身来到弥厥的面前,将他手中的刀压低了几分,双眼紧盯着弥厥,口中说道:“世间的仇恨有千万种,每一种都有它难以忘怀的理由。世间的友谊也有千万种,每一种也都有它必然的因果。有时候,人心之下友谊能变成仇恨。也有时候,利益之间仇恨同样能化为友情。叶护,你说是不是?”
弥厥迟疑地望着萧恒,又转头向阿史德望了望,随后将手中的刀收回刀鞘,赌气般地坐了回去。
萧恒见劝住了弥厥,转身冲着阿史德拱手道:“请达干见谅,实属一场误会。本王知道你们过往的间隙,但希望双方能就此不计前嫌,共举大事。”
阿史德轻蔑地看了弥厥一眼,随即抬手至胸前,向萧恒执礼道:“宣王,我阿史德身为达干,也是领兵之人,本是见不得别人在我面前舞刀弄枪的。但临来之时捷吉可汗有命,让我与宣王商谈博日格德草原之事。既然宣王如此说,那我也就不做计较了。”
弥厥闻言,狞笑地说道:“你若计较,又要怎样?别忘了,这里是我铁勒的地盘。”
不等阿史德说话,萧恒望了一眼弥厥,又看了看阿史德,口中淡淡地说道:“这里是我萧恒的地方,是我萧恒的鬼域,我是这座鬼域的王。”
利益总能摊平每个人心中的沟壑,只要利益足够大,即便是身仇似海,也能让那海面之上升起希冀的孤岛。
利益是个好东西,酒则更是。几碗烈酒过后,适才的不快早已烟消云散,两个生死拼杀过的仇敌业已谈笑风生,说到动情之处竟也相互拍着彼此的肩膀,大有相见恨晚的感觉。
萧恒望着酒酣的二人,眼中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但这冷意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还是那份真诚。
萧恒放下了手中的酒碗,略作思索后,对着弥厥与阿史德说道:“今日一则是让你们二位见上一面,化解过往的恩仇。二则呢,我这边得到些消息,想与二位商榷一下。”
见二人凝神静听,萧恒继续道:“近来,我的人探听到驻于凤原的郑习凛有反意。噢,或许你们不知道,那郑习凛便是卫朝武威军的主帅,也是卫朝太子的外祖父。当下卫国朝堂动荡,太子被圈禁后生死不明,而卫朝皇帝又拿了太子一党与洛邑郑氏一族的人,估计也就是这个原因导致武威军起了反意。”
弥厥闻言,疑惑地问道:“那宣王要意欲如何?”
萧恒轻抚了一下额头,缓声道:“现在倒没有什么想法,还在看进一步的发展。但如果凤原的武威军真的反了,倒也不是不能与其联系的,毕竟多一帮手要比多一敌手来的要好些。”
阿史德点了点头道:“那武威军的战力我也是听说过的,只比北境云州军稍逊一些。要是他们能反手攻打洛邑,那云州方面定要跨境出兵的。如此一来北境兵力空虚,我部正好就势取了博日格德,攻下幽都。”
弥厥有些吃惊地望着阿史德,口中问道:“你们要攻打幽都?如此长途跋涉?”
此刻,阿史德在烈酒的催发下满面通红,但言语却一如最初般地清晰道:“谈不上长途跋涉,要想恢复突厥人曾经的荣光,即便是天边,我们也会打过去的。”
说到此处,阿史德有些伤感,略低了低头,继而又抬头道:“曾经的突厥人纵横万里,无所不摧,现如今竟也沦为逐草而居,这是天大的笑话,也是不可言语的耻辱。所以我们要打下博日格德草原,拿下幽都,以此逐步夺回那些曾经失去的辉煌。”
萧恒将手中的酒碗端了起来,高声地说道:“达干说的好,我们就是要拿回我们曾经失去的,让那些夺走我们辉煌的人知道,没有什么是永远,也没有什么是千古不变的。”
夜幕低垂,当玛多那日山南的煦暖留有余温时,山北却已是风雪交加,鹅毛般的大雪再次将未曾融化的寒冰覆盖,白茫茫的一片。
帐篷中那宽大的碳火盆内碳火正旺,将整个帐内烘烤得暖洋洋的。萧恒斜躺在地台那厚厚的毛皮地毯上,一只手支着头,另一只手举着一本兵论在眼前。
虽然是在看书,可他却在想着许多其他的事情,陈令功、青华隘口、凤原、虎跃关、洛邑乃至整个卫朝都在他的脑海里闪动着。
最后,萧恒的思虑再次回到了凤原,回到了郑习凛的武威军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