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野县城是个不大的城池,若按其规模与地理位置来看,焦野在西境内算不上什么紧要之地,反倒显得有些偏僻。
但因焦野县可耕之地众多,气候温和,粟米历年产收颇丰,让这个小小的县城竟有了西境粮仓的称号。故此,焦野的县令在西境官场中也便有了些地位。
焦野县的府衙占地不小,除了办理政务的前堂外,其后还建有几进几出的庭院。庭院之中亭宇楼阁俱全,山石溪池不缺,应季之时也可谓花红柳绿,草长莺飞。
府衙能有这般规模,皆是焦野县令精心所建,原本其希望能在此舒适余生。可惜事不遂愿,自武威军调至焦野后,焦野县令便被逐出了县城,跑到了靖远。
此刻,府衙后庭醉心园的墨香居中,一身便服的云骧将军郑习凛正端坐在书案后,身前案上的茶盏中,刚沏好的热茶正散发出阵阵的幽香。
郑习凛缓缓地端起茶盏,递到唇边细品了一口,抬眼望向了书案前,坐于背椅中的中年男子。
望了一眼后,郑习凛依旧没有开言,只是将手中的茶盏放在了桌面上,随手拿起了一本书籍看了起来。
那名中年男子似也不急,自饮了一口茶后,抿了抿嘴,似在赞叹般地点了点头,遂又望向了郑习凛。
又如此过了片刻,看书的郑习凛目光不移,口中却缓声地问道:“你来自境外?”
中年男子见郑习凛开言,抬手执礼道:“非也,老将军。在下王聪光,自靖远城而来。”
郑习凛闻言,将手中的书轻放在了书案上,皱眉道:“你是陈令功的人?”
王聪光摇了摇头,笑道:“在下是金乌堂掌柜。”
王聪光的话音刚落,就见郑习凛猛地一拍书案,口中喝道:“混账,你一商贾之人,竟敢跑到老夫这里装神弄鬼,你是活的不耐烦了吗?”
一直守在门外的郑烁听到房中的喝骂声,即刻带人推门而入,手中的兵刃也随即指向了王聪光。
王聪光见此,神情毫无慌张之色,抬手执礼道:“老将军暂熄雷霆之怒,待在下将话说完,任凭老将军处置。”
郑习凛阴着脸盯了王聪光一会儿,冲着郑烁挥了挥手,示意其退下。
王聪光见郑烁等人离去后,站起身来,向郑习凛躬身执礼道:“老将军,当下武威军实属身处困境。前有虎跃关的四万云州军拦阻,后有三万溍集府军紧逼,若是不寻个出路来,其后果想必老将军自己也是清楚的。”
郑习凛冷笑道:“老夫耐着性子可不是听你在此说这些的,若再不说出个根本来,你的脑袋今天也就留在焦野了。”
王聪光笑了笑,继续道:“我家主人知晓郑老将军及其家眷的遭遇,也清楚老将军所为皆是被卫朝皇帝所逼。我家主人觉得都是天涯沦落人,有些话,有些事倒是可以一同坐下来谈一谈,做一做的。”
郑习凛一脸鄙夷地神色望着王聪光,冷笑道:“你家主人?你们一群鸡贼的商贾之流也配与老夫谈一谈?”
王聪光并未因郑习凛的言语不善而气恼,而是坐回了背椅上,笑着说道:“事物都有真源与表象,若老将军真的认为我们只是商贾之辈,在下又岂敢来此?岂敢与老将军说这些话?”
郑习凛依旧满脸不屑地说道:“你们能是什么?你口中的主人又能是什么?”
王聪光淡淡地笑了笑,口中说道:“我家主人也是极尊贵之人,也是被千万勇武之人所拥戴的。”
郑习凛闻听此言,去了脸上的不屑,迟疑地问道:“我听说那徐子墨也被贬成了庶民,难道说他也有了反意?你是徐子墨的人?”
王聪光摆了摆手,说道:“老将军想左了,那徐清砚虽被贬为庶民,可他兄长却由此位极人臣,他与其兄长关系极好,断不会不顾及家人而谋反的。”
听到王聪光如此说,郑习凛将身子向前探了一下,口中问道:“你们到底是何人?怎会如此清楚朝廷中的事情。”
王聪光并未回答郑习凛的问话,口中继续道:“朝廷的事我们知晓,就是这虎跃关的事也瞒不住我们。”
郑习凛皱起眉头,急切地问道:“虎跃关有什么事?”
王聪光饮了一口茶,望着郑习凛笑道:“在下知道老将军一直在备战,唯恐虎跃关的四万云州军来袭。在下想说,老将军暂且不必过虑,那虎跃关的云州军应不会贸然出关的。”
郑习凛挺直了身子,迟疑地问道:“你怎知道?又凭什么如此说?”
王聪光笑了笑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那虎跃关所需的军备现如今只到了三成,尚有七成无法筹集,这是无法支撑四万大军日用开销的。所以,他们怎会犯兵家大忌,冒然开战呢?”
王聪光的这些话一出,郑习凛的心中真是一惊,握着茶盏的右手不自觉地紧了一下。
不由得老人不心惊,王聪光说的是实情,虽说这个实情是表象,但也绝非寻常之辈所能探知的。大军的兵力调动与军需配给是大事,也是绝密。若不是亲为之人,旁属官员是绝不能知晓的。
现在,这个王聪光能如此详细地说出虎跃关的配给,那必定是朝中有人递来了消息。军粮调配是户部所为,难道户部官署中有了细作?难道那安平郡府中有了细作?难道那虎跃关中也有了细作?想到此处,老将军郑习凛的身上不禁出了冷汗。
见郑习凛呆在一旁,王聪光心下冷笑了一番,面上却依旧如常,口中笑道:“在下说了这些,想必老将军不应再将我们认作商贾了吧。”
郑习凛沉思片刻,口中说道:“老夫不知道你们是如何知晓这些的,老夫也不想探询。老夫只想知道你先前所说的解我之忧,如何解?你们又能做些什么?”
王聪光见郑习凛有了相求之意,再次站起身来,躬身施礼道:“老将军,在下只是传话之人。既然老将军想谋事,我家主人说便会助你。若老将军心意已决,便请老将军五日后到玛多那日山与我家主人一聚。届时,还有其他人等相会,大家一同共商大事。”
郑习凛也站起身来,狐疑地望着王聪光,口中说道:“老夫如何信你们?你们又如何信老夫?”
王聪光抱拳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便是老将军信我们的缘由。而我们相信老将军,则是洛邑城中那三百多口的郑氏眷属,老将军是不会不管的。”
郑习凛闻言,勾起心怒,双目中愤恨之色尽显,咬牙道:“好,既然逼老夫如此,老夫也便无所顾忌了。五日后,我郑习凛定会前往玛多那日山。”
送走了王聪光,郑烁心事重重地返回到了墨香居。却见父亲正悠闲自得地站在屋外的长廊处,一手扶着挂在廊沿下的鸟笼,另一只手则正拿着竹签斗着笼中雀。
郑习凛见郑烁来至近前,笑着说道:“烁儿,你可别说,这县令的情趣真是非凡。你看看,就这么一只山雀,竟也让他调教的如此乖巧。”
郑烁望着父亲,苦笑道:“父亲,您如何就答应他去那玛多那日山呢?那处咱们也是探查过的。山南尚可,若是进了山北,一旦有何异变,让儿子如何护您呀?”
郑习凛松开了扶着鸟笼的手,将竹签放回了架上,拍了拍手道:“为父猜他定是在山北,他的大部分兵力也应在那里,不将他们引出来,咱们终是有万般力也无可奈何呀。”
郑烁依旧担心地问道:“父亲,难道他们不会诓骗咱们?”
郑习凛摇了摇头道:“应该不会,即便是诱使为父去了山北,也不过是杀了或是以此做要挟,对他们来说意义不大。行军之道,绝非能以一人的性命定胜败的。”
见郑烁还要再说话,郑习凛摆了摆手,口中说道:“和虎跃关联系一下,让他们近日做些动作来,让山北的人觉得咱们更心急些。”
郑烁点头应允着,继而又问道:“父亲,陈令功那怎么办?孩儿觉得他还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郑习凛思索了片刻,点头道:“他没问题,不代表身边的人没有异心。这样,等人都到齐了,找个时间单独见见他,把事情说明。”
说完,郑习凛将双手倒背于身后,缓步走进了房中。
望着父亲已见苍老的身影,郑烁的心中不免起了感伤之情。曾几何时,父亲的背影是那般地伟岸,脚下的步伐是那般地有力,沙场之上的双龙枪又有何人能敌。
可现在望去,父亲的背有些弯了,脚步也缓了许多,本应含饴弄孙,享天伦之乐的年纪却依旧征战于沙场之上。一瞬间,郑烁的自责难以自抑,从不轻易流出的男儿泪在这一刻悄然落下。
任由泪水长流,郑烁转头望了望窗内。随即,他抬手在脸上抹了一把,大踏步地走出了醉心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