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原先教坊司的废墟之上，建成了一座硕大的伤兵营，几乎每个时辰都有伤兵从城墙上被担架运来，城内动员而来的坐堂大夫们几乎不眠不休地抢救着伤员，但依旧人手不足。
钟林几乎用尽了所有办法去组织人力，把教坊司里那些逃散的女子和码头上被人抛弃的小妾全部集中了起来，运到了伤兵营旁边的一片空地，成立了旅顺医护营。
由吴青玉和城内的几名懂医术的女眷教授她们基本的包扎和伤员护理。
而不愿意配合的女子，钟林始终相信不可能有人会不配合，若是哪家的姨太太吃不了苦头，那便只能打发去给伤兵洗衣服了，若还是不肯配合，那便只能秘密处决了。
如今旅顺城里养不起任何一个闲人。
为了能够以一座孤城抵抗后金，东江军把城南富户们的空房全部征收了过来，改造成了一座巨大的后勤基地。
尽管那些逃难的富户们带走了绝大多数的金银珠宝，但是却留下了巨量的粮食与南北货物。
东江军凭借着这些物资，硬是扛住了后金整整半个月的猛烈攻势。
气的岳托临阵斩了七八个牛录章京，却还是没能攻下旅顺。
但随着时间推移，再多的物资也有见底的一天，正如没有什么商人会在平时囤积大量的止血药材。
伤兵营里的情况愈发局促了，甚至出现了拿燕窝熬粥给重伤员，却没有外伤药材的局面。
钟林拎着食盒把马拴在了医护营门口，放轻了脚步慢慢往里走去。
医护营里满是用白色与红色组成的画面。
白色是绷带和护士，红色则是滴落的血浆和烧开的血水。
营盘里人流匆匆，穿着白色罩袍的护士——钟林新设的职位，目前挂靠在守备府名下。
几口巨大的黑铁锅冒着热气，一队队护士们从隔壁伤兵营里背出一摞摞染血的绷带送到医护营，把染血的绷带全部倒入锅中煮沸，然后又从旁边收拾起刚晾晒干透的绷带送往伤兵营。
钟林不知道这样做能够救回多少伤兵，但只要能够让受伤的士兵能重新回到战位，那旅顺就还能守。
在忙碌的医护营边缘角落，吴青玉正在教授着一群新培训的护士们包扎伤口，她满眼血丝，声音沙哑，却还是一丝不苟地在充当实验人偶的温莹身上包扎着。
这些新训的护士们，有的是教坊司里逃出来的歌妓，有的是逃亡富商们的姨太太。
这些被筛选下来，原本养尊处优的她们此刻没有了先前的贵气，黯淡的眼神中有了一丝仇恨的火焰，她们拼了命地学习包扎，为了能够有一天能够把受的委屈加倍奉还。
不多时，温莹就变成了半个木乃伊。
而她早已经习惯了，尽管身上时不时会被勒出血痕，但她依旧时不时还比划着，向新训的护士们讲解力道和角度。
短暂的培训后，吴青玉解散了今天最后一批新训的护士。
钟林缓缓地靠近了她们却没有声张，吴青玉背对着她给温莹拆绷带。
钟林两指竖起放在嘴唇上示意温莹不要声张。
“吴姐姐，今天的伤员似是少了些，看来前线的压力轻了。”
温莹小声说道。
吴青玉摇了摇头，经过半个月的观察，她也摸到了一些门道。
“说明今天建奴用火炮多了些，旅顺城墙又高又厚，军士们的伤亡便没有那么大。”
“是哦。。”
温莹拉长了音调，似乎是恍然大悟。
“按以往的经验，明天伤员就会激增了。而且不出所料的话，应该多是刀斧创伤。”
吴青玉喃喃开口，将温莹头上最后一块绷带拆了下来，随后在她头上轻轻拍了怕：“早些回去吧，别让他担心。”
温莹缓缓睁开了眼睛，敏锐地察觉到钟林已经消失在刚才看到的远处。
便抬手拉住了吴青玉：“自那天晚上后我就想通了，我们可以一起。。”
话未说完，钟林从旁咳嗽了一声：“明天除了准备治疗刀伤，还要准备箭伤，那些涂了马粪的毒箭必须要立刻用药才能保住性命。”
吴青玉神情一凝，没有第一时间转过身体，而是往一侧低头整理起了地上散乱的绷带。
“用药，用药，用药。。”
她嘴里喃喃自语，沙哑的声音愈发响了起来，却渐渐带着哭腔：
“库房里最后一株蓟草在三天前就用尽了，你要我拿什么用药！”
“吴姐姐。。”
温莹皱起了眉头，显然今天又没能让二人和好，甚至隐隐有吵架的趋势。
却见吴青玉把绷带整理齐整塞进一旁的竹筐里，两手撑在筐上喘了几口气，双手紧握着布条，细嫩的肌肤上隐隐露出了青筋。
她嘴里发出一阵痛苦的声音，哀伤地说道：“我们翻遍了典籍，实在是找不到还有什么能够替代的了，钟林，这场仗到底还要打多久？”
吴青玉撑在竹筐上，就好像对着一口井在倾诉着，始终没有看钟林一眼。
温莹看向钟林，却见对方也是神情黯淡。
“我不知道，青玉。或许快了吧。”
他没有理由对两个加起来不满四十岁的女子有过多的苛刻。
钟林仰天长吁了一口气，将手里的食盒放在了温莹怀中，里面是两块加盐的死面饼。
“你们多吃些，我去想办法。”
毕竟干净的绷带并不能完全替代药材，原本将近七千人的东江军，已经减员了将近三分之一，而毛文龙却必须保住其中最精锐的三千人，作为最后的底牌。
如此一来，在城墙上就只剩下两千多士兵和同等数量的平民壮丁。
尽管旅顺军民一心，但批判的武器却代替不了武器的批判，后金的援军不断，而东江军却迟迟得不到补充。
第二天，从海面上远远地驶来了一艘悬挂日月浪涛旗的沙船，朝廷久违地为旅顺送来了一船粮食，而当随船而来的太监宣读了圣旨后，钟林死死地按住了想要爆发的毛承禄。
“毛将军，接旨吧。”
第二次来到旅顺传旨的安又贤笑着说道。
毛文龙恭敬地从地上起身，双手接过了圣旨，又从怀里掏出一锭金子偷偷塞给了安又贤。
“安公公，还请在圣上面前替旅顺军民多多美言几句，如今局势艰难，还请陛下多多加派援军物料呀。”
安又贤却是神情一眯，尖声说道：“毛将军是不是觉得，朝廷不知道五月二十日晚间发生了什么？”
毛文龙侧身看了一眼钟林，又朝着安又贤拱了拱手。
“陛下圣明独照，岂能不知。”
安又贤苍白而松弛的脸上嘴巴微张，露出了一个黑洞般的笑脸看向钟林。
“按理说，你擅杀朝廷命官，本应处死，而陛下得知此间的内情后，在朝上力排众议，这才减轻了处罚。”
钟林双眼微闭，朝着安又贤拱了拱手，大声说道：“某省得。”
“哼！”
安又贤甩了甩衣袖，斜睨着钟林：“若不是袁礼卿保你，本差此番就是要拿你进京凌迟的。”
而后又转头看向毛文龙。
“毛大帅，还不行旨？”
毛文龙迟疑了一会儿，俯首拜道：“如今正是用人之际，还请能让他戴罪立功，当一个小卒也好啊。”
安又贤脸色霎时沉了下来，冷冷说道：“咱家不管你是什么用人用狗之际，咱家只知道皇命不可违！”
毛文龙连忙拱了拱手，笑着安抚着眼前的太监，又从怀里掏出了一锭金子塞了过去。
“末将省得，那这便行了旨意，还请公公莫要见怪。”
却见毛文龙大声喝出了左右亲卫。
“把钟林。。拿下！押入地牢。”
两旁的亲卫听到命令后迟疑了片刻，却听得毛文龙再一次怒声喝道：“都他吗聋了？拿下他！”
“是！”
安又贤满意地看着钟林被反绑了双手，押了下去。
“毛将军，念你是一个忠心为国的，咱家也不派人盯着，只望你好自为之，不要自毁前程。”
“省得，省得。”
毛文龙再次俯首拜倒。
在一片喧闹声中，旅顺再次送走了朝廷的钦差。
新任的旅顺守备袁枢在码头上看着卸下来的一千多石掺着麸糠的陈粮，心中五味杂陈。
“父亲，难道大明一定要这样吗？”他喃喃自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