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后，旅顺临江居。
钟林很早就醒了过来，比以往早了一个时辰，而温莹却彻夜未眠，有条不紊地打包着钟林的背囊行装，按钟林所讲的，以后便要常住军营，不能时常回家了。
辰时初刻，院门传来的敲门声。
钟林从睡意中恢复过来之际，以为敲门的会是原守备府的属员，除了他们，不会有其他人在这个时间敲响这扇木门。
他快步走到楹树下的石桌前，温莹早已经把早饭端了上来，一共是六人份的稀粥和油饼，今天还特意多了一叠腌肉和春饼——这是为了今天正式去军营报道所准备的。
钟林坐在石墩子上，慢条斯理地啃着油饼，目光瞥向院门口。
院门吱呀着被推开，然而原本阿克善和巴特尔等人喧闹嘈杂的声音没有出现，反而是进来了一个军官模样的人。
他进门见到了树下的钟林，上前两步干练地双手抱拳：
“钟千总，奉督师令，前来接您上任。”
“接我？”
钟林皱着眉头想了半天，不记得千总职衔有专人接送的规矩，他用力扒拉了两口碗里的稀粥，走到了来者面前仔细打量这个军官。
眼前这个三十岁左右的汉子，身材不算很高，身板却很结实，方正的脸庞上一根细长的刀疤从脖颈延伸到下巴。
更值得注意的是，此人穿着的是一套南直隶卫所配属的南军专用绛红色军服，也就是当年戚家军在福建沿海抗倭时穿的服饰，比起北军的色彩鲜艳的配色，这套显得更加暗沉。
“介绍下你自己，军官。”钟林目光盯向对方的眼睛。
只见面前的军官一时间站直了身体，把头高高扬起。
“旅顺新军把总曹刚，奉命前来向钟千总报道。”
曹刚的声音，就和他的名字一样刚猛果决，说话间始终没有回避钟林的目光。
钟林嘴角微微翘起，漫不经心地走回了树下，朝着曹刚招了招手。
“一起吃点吧，今后就没那么好的机会了。”
“可是，属下奉的命令是。。”
“奉命向我报到，不是么？”
钟林拿起桌上的空碗，给曹刚盛了一碗白粥，笑着说道：“还是你想第一天就抗命？一起吃早饭这便是我第一条军令。”
曹刚脸上肃杀的神情微不可查地抽搐了一阵，正步走到了桌前，坐了下来。
“你是福建哪里人？”
钟林端起了粥碗，夹起了一片腌肉，他听出了对方口音中挥之不去的闽南腔，尽管曹刚竭力控制，但还是免不了在细枝末节上露出端倪。
曹刚端起了粥碗，象征性地扒拉了一口。
“属下祖籍福建，现今家在东番鸡笼山。”
“东番。。。鸡笼山？”
钟林沉吟思索了片刻，喃喃自语。
“鸡笼。。基隆！”
钟林猛地抬起头看向曹刚：
“你是台湾人？”
“台。。台湾？”
曹刚面露疑惑之色，思索了片刻后，开口答道：“千总莫不是说的是台员？”
曹刚最后两个字特意用了闽南话来读，钟林恍然大悟，随即笑着给曹刚夹了一块腌肉。
“你这个东番人为何会出现在旅顺，我记得福建那里的卫所也包括了东番岛吧？”
听到此处，曹刚不由得郑重地放下了粥碗，认真说道：“沈督师率水师在澎湖三次击退了佛郎机人，我们东番的鸡笼社青年便是从那时候起跟着沈督师保家卫国，我已经是第二代了。”
听到曹刚的叙述，钟林不由得大吃一惊。他没有想到在郑成功之前也有人从洋人手里保卫过台湾，这让他对沈有容的观感提高了好几个量级。
“千总，标下是个军中粗汉，不懂得太多的规矩，可是。。”
被下达了一起吃早饭军令的曹刚欲言又止，看着手里的半碗粥没有一点食欲。
钟林似乎是猜到了对方想要说什么，也放下了粥碗：
“我接到的文书，那一营的新兵从登莱转运过来，应该还有两日。”
“本来。。是这样的。”
曹刚眉头皱了起来，脸颊又抽搐了一阵看向钟林：
“但是出了一点问题，沈督师也是因为这事，特意将标下调入了千总麾下，并亲自命我前来。”
钟林嘴角无奈地抽搐了一阵，表情却没有一下子很难看，毕竟经过几个月来在旅顺同朝廷打交道，各种吃拿卡要的事情经历多了，也就有点习惯了。
“怎么？又有朝中的勋戚来吃前线的空饷？”
钟林尝试性地列举了几种可能，缓缓向曹刚说道：
“一营满员三千六百人，若是吃些空饷，按照寻常惯例，我还能有一千零六十二人。”
“这倒不是满员吃空饷的问题，人倒是满打满算三千六。”曹刚摇了摇头，向钟林解释道：
“原本的新兵，都是从山东各自新募的青壮，他们原定从登莱起锚，直接补充到旅顺新军营，只是。。”
“只是什么？”
钟林不解地问道。
曹刚说到此处，不禁狠声叹了口气，重重地一拍大腿。
“那营兵，被广宁卫给截胡了。”
“什么！”
钟林猛地起身，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王化贞截我们的新兵作甚？”
曹刚却也没有其他军中人那么多顾忌，恨声继续说道：“沈督师和毛总兵他们觉得没脸见你，让我代为转告。”
曹刚说着站起了身，后退了两步。
“王巡抚为了聚集军队收复辽东，沿着西平堡，广宁城前的三岔河，依次设置了六座大营，充当与建奴决战的基地。那一营从登莱新募的壮丁，便是被调令前往了三岔河，”
“那我们的新兵呢，再怎么说，总归有汰换的吧？我不能当光杆千总啊。”
钟林仔细看着曹刚的眼睛，心中只觉得一万个草泥马崩腾而过，从他难堪的神情中，看得出眼前之人心情十分苦涩。
“上头来的口信，王巡抚认为败退下来的辽人已经丧胆，为广宁前线计，以登莱新募之兵替换收拢之败兵。千总，从广宁卫调来的沙船今天凌晨已经到港，标下此番特奉命前来与千总前去接收。”
“辽人丧胆。。”
钟林注意到了曹刚口中的这句话，抬头问道：
“我也是辽人，你觉得我丧胆了吗？”
“没。。没有。”曹刚连忙说道。
时间又过去了好一阵，钟林明白自己又被人穿了小鞋，这次朝廷倒是很配合，却没有料到王化贞能够如此不择手段。
根据曹刚所说的，王化贞应是用广宁辽军中那些不合自己的心意的老弱替换了原先配属给自己的青壮。
钟林长出了一口气，意识到自己的在临江居的悠闲日子已经结束了。
他对曹刚点了点头：“行，我回屋去拿行李。”
“让标下代劳即可。”
“不用。”
钟林目光霎时锐利地看向曹刚，突然起来的气势让对方猛地一怔。
“我的兵是打仗的，不是帮上官搬行礼的！”钟林厉声说道。
“是！”
钟林的语气犹如洪钟，曹刚猛地站直了身子，大声答应，再也不敢小看钟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