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下？
徐光启对陈楚突然提出的建议感到有些诧异。
他来到复州卫的目的就是要为袁可立查清黑旗军的底细。
先前复州城中，来自登莱府的间谍一夜之间神秘消失，首领曹刚被暗卫俘虏后扣押。
这让袁可立对黑旗军产生了不下于建州女真等级的警惕，即便双方暂时还处于同一条战线上抗击同一个敌人。
袁可立第一招便是上书朝廷举荐自己的学生刘知远担任光复后的复州知县，借以试探黑旗军的态度。
暗地里又委托自己的好友，暂时没有官身的徐光启以海贸考察的名义进入长生岛进行暗访。
先调查复州卫内部到底发生了什么，后再回旅顺向袁可立当面汇报。
这也是为了不再出现曹刚那种事故，而特意选择的徐光启。
毕竟一个是军中的武夫，一个却是有威望的士人，最差也不会被当场拿下。
至于是否要长期留在复州卫，这点袁可立没有和徐光启明说。
但临行前的字里行间里，袁可立重点向他暗示过一句：
【子先，一切当以国事为重。】
“徐老官，你就不必在隐藏自己了，我们知道你是白身来到的旅顺，之所以袁礼卿会派你来长生岛，并不是单纯地信任，而是我方的要求。”
陈楚的神情虽然从容且自信，但这显然并不是礼贤下士的模样，更多的带有一种将信将疑的疏离感。
“你上半辈子最大的事业，就是和利玛窦翻译了大量泰西著作，融会贯通后亲自撰写农田，水利，天文，历法等利国利民的书籍。”
“然而你花费了半辈子翻译和撰写的书籍，对于朝廷而言，却从来没有得到过重视，你想要推广高产作物，却遭到了整个江南官员士绅的联名抵制，你想改进历法，却被钦天监，礼部的官员排挤。”
“【极求真材以备用】，这是你向朝廷提出的练兵方略，为此你不惜亲自通过传教士寻访泰西火炮铸造之法，八面棱堡修建之法等等，但天子和兵部却总以靡费巨大不肯完全采纳，以至于原本的登莱，辽东要塞防线被压缩到了宁，锦一域。”
陈楚说着，从堆叠的几案上抽出一张四开宣纸。
“如今你这个老官六十岁了，穷尽一生的事业也不过是一点虚名，陈某人这个二十多岁的竖子是真的替你感到惋惜，替大明朝，替天下百姓感到惋惜，你本可以做的更好。”
陈楚手里是一份西南联合社学的委任书，是长生岛活字印刷局两个月前就准备好的。
只要徐光启在上面签上名字，复州卫的财力，物力，人力，将会拼尽全力支持他。
“你是想此生止步于翻译几本破书，还是想和我们这些竖子一起，将这个腐朽的世道重新洗刷一遍？”
委任书被放在了桌子上，窗外的阳光洒了进来，微风拂过，让宣纸看上去有些蓬松。
其实陈楚并不完全信任这些所谓的历史名人，黑旗军有一套完整的人才培养和升迁制度，完全有把握培养出不下于他们的人才。
原本的历史上的徐光启此刻应该已经回到了上海老家，但是此刻他既然出现在了辽东，那想必是钟林在从中做了手脚。
陈楚一方面决定卖钟林一个面子，另一方面也很想给这个老官一个机会。
毕竟自己前世的家乡所在的区县名字——徐汇区，正是以眼前这个老者所命名的。
“的确，老夫已无官身。”
面对如此抽丝剥茧一般的叙述，徐光启其实并没有感到愤怒。
他甚至隐隐感到一丝欣慰，大明朝居然还有人那么了解他所做过的事情。
“礼卿托我来此，是为了看清你们的真面目。”
“黑旗军从来不掩饰，也不屑于掩饰，所见所闻，皆为真实。”
“所谓的新政，你可曾想过与朝廷律法是否冲突？”
徐光启放下了手里的委任状问道。
黑旗军的新政在徐光启这样的士人看来，简直是前无古人，旷古烁今。
很多法令的激进程度，甚至比那本早已束之高阁的《大诰》还要离谱。
光一个均田条例，就把已经扎根复州卫二百五十多年的地主士绅们连根拔起，一扫而空。
而和均田令配套的农会条例，保民条例，更是把复州卫里两千余户地主杀得只剩下三十多户。
并且一杀就是全家连坐，鸡犬不留。其中既有当场格杀，也有公审之后被吊死在官道上。
而那三十多户中又有二十五户被判处了终生苦役，每天在石灰矿中挖矿六个时辰。
剩下幸免的五户也被没收了全部的土地与家产，最后由农会重新分配口粮田和一头毛驴，从此变成一户普通的自耕农。
“新政所行的，皆是条例，而每项条例，皆由太祖皇帝的《大诰》发展而来，可以看做对《大诰》的重新解读。”
陈楚摊了摊手，满脸无辜地说道。
正如陈楚解释的，复州卫实行的新政，都是以条例来执行的。
而所有的条例都是由《大诰》之中某一条‘解释发展’而来。
从理论上规避了与《大明律》的直接冲突，并在理论上超过了《大明律》。
毕竟《大诰》是太祖朱元璋亲自撰写的法典。
大明朝的官员们只敢将之束之高阁，却不敢真正废除。
徐光启斜睨了他一眼，立刻就看穿了对方的心思，又问：
“私募兵丁，又作何解释？”
“私募兵丁？”
陈楚不禁笑了笑，他走到桌前仔细思考了片刻。
‘私募兵丁’这四个字并没有让他感到什么不快，反而让他想起了自己来到大明后地点点滴滴。
从最开始的那个山洞，再到孙家堡，羊倌堡，海贸，土改，农会，复州，暗卫。
孙应，孙秋水，罗有才，丁万，顾成，李平。。。
两年不到，身边不知不觉已经牺牲了很多人。
而正是他们的牺牲，换来了复州卫今日欣欣向荣的面貌。
而同伴们的每一次牺牲，也让陈楚从一个满脑子实用主义的社畜，转变为了一个为理想而奋斗的铁人。
他愈发认识到：
【从来就没有什么穿越客带领人民打造新天地，只有同伴友人之间的相互扶持，共同成长，自己只是贡献了属于自己的那一分力量罢了。】
这是辽东百姓在绝境之中所爆发出的潜力和凝聚力，是人民最纯粹的力量。
一念至此，陈楚不由得长叹了一口气，缓缓说道：
“当朝无能，暴敛无度。百官贪腐，党争无数。中军不举，卫所糜苦。民不聊生，鸡犬不闻。胡虏犯边，屠城掠土。地主投敌，乡党指路。贼奴未至，降表先行。先投建酋，后骗城郭。蕞尔蛮夷，贪敛无度。掘坟偷墓，剃发易服。披发左衽，妄称中土。吾兄吾弟，吾父吾母。吾姊吾妹，不可轻侮。芸芸辽民，殷殷辽东。以德报德，以杀报辱。不破不立，不死不休！”
陈楚每说四个字，手指关节就在桌子上敲击一下，最后他与徐光启四目相对。
他超越了自身年龄该有的那种坚毅的目光，如一颗冰冷的太阳照耀着面前老者的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