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军相距不到十里,燕军左翼步卒的动静,很快传入战场其他人的眼里,此时正紧盯着丘福顾成带兵冲杀,妄图寻出南军破绽的朱棣身处中军,见左翼数万步卒出动,只是呆滞片刻就醒悟了谭渊所想,他狠狠一勒马缰上前两步,喃喃道:“谭渊...”和张玉朱能这些自己亲手带起来的将领不同,谭渊是朝廷任命的右护卫指挥使,一开始更像是扎进燕王三护卫的钉子,这么多年仗打下来,谭渊算是做到了干干净净,和朝廷并无瓜葛,但朱棣一直以来也并不重视他,究其原因,还是因为朱棣自己的作战风格和谭渊相去甚远。燕军出色的将领太多了,朱棣远征漠北数次,三护卫里的将领都是在血肉横飞的战场里成长起来的,论资排辈轮不上谭渊,骑兵战术谭渊也不适合,久而久之,谭渊就变成了专干脏活累活的将领,每次都带着几万步卒顶在前头,就像真定一战死死立在战场和中军之间,未动一步,战后一算手底下的人差不多死了个干净。但谁能想到,在今天这场即将决定燕军命运的大战里,是他站出来了呢?朱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看着那几万步卒嘶吼着杀向了南军的左翼,看着代表谭渊的将旗身先士卒,强行突入了南军对顾成丘福的包围圈,闭上了眼睛。片刻之后,他猛然睁开眼,寒芒乍现。盛庸,看你现在怎么选!……迎风招展的帅旗下方,盛庸死死地看着左翼方向,当看到数万燕军步卒和南军左翼军阵狠狠对撞在一起,穿着不同军服的双方士卒混杂成一团,而那些弓弩兵根本无法对举盾冲杀的燕军步卒造成伤害时,他的脸狠狠地抽动了一下。身在中军,战场形势自然能看得清清楚楚,但就算做足了心理准备,他也没想到燕军会这般果断这般狠厉地直接将佯攻变成了真正的厮杀。朱棣的战术变了,步卒仿佛成了这次燕军进攻的主力,如果放任左翼继续这般混乱下去,南军的军阵势必会受到极大的影响!“传令,后军庄得,带领大军,给本将吃掉这些步卒!”
中军和右军是不能动的,前军必须时刻提防着对面朱棣的动静,所以唯一能动的只有大营前的后军,这些本来是为朱棣绕后袭营做的准备,但现在已经不能再等了,不吃掉谭渊带的几万步卒,原本固若金汤的防御势必要被撕开一条口子。这就是战场的魅力,小卒在厮杀,将领在执行军令,而两边的主帅,则是在不断地博弈,朝代更迭,几百年下来打仗早就不是春秋时的样子,试探、偷袭、见招拆招,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赢!盛庸不知道这让战场厮杀突然白热化的突进是谭渊自作主张,他以为是朱棣看透了自己的小心谨慎,毕竟他的战术从济南开始就一直以防守反击为主,东昌之战的胜利,就是因为他的战术正好克制朱棣的闪击侧翼风格,在没有判断出朱棣准确的行动方针之前,他是不会主动发起进攻的。但谭渊这看似鲁莽的行动却使得他不得不调动后军,现在就只能看看是谭渊拖到朱棣看出自己的虚实,还是后军左翼合围,吃掉这几万步卒,让朱棣彻底无法翻身了。后军大将庄得,虽是盛庸从行伍中提拔起来的将领,但这半年来名声也在燕军中广为流传,究其原因,还是因为其太过勇猛过人,有“步战第一”的美名,盛庸军令传到后军,原本正带着枪矛步阵守株待兔的庄得不由大喜过望,他本就生得粗犷,络腮胡子遮了半张脸,此刻兴奋得满脸通红,舞着双刀连马也不骑,身先士卒带着后军绕了个大圈子,正好遇上苦苦冲击南军左翼的谭渊,双方也不废话,立刻战在一起,厮杀便立刻变得无比惨烈起来。此时的战场呈现了一个诡异的状况,如果在高空向下望去,双方的左路军已经杀得难解难分,但中军却都没动一步,前军已经开始试探接触,只是血肉横飞的程度完全不能和左翼战场相比,而南军的后军加入左翼战场后,立刻形成了合围的趋势,把原本就身陷重围的顾成丘福和谭渊一起堵了个严严实实。身处敌阵,放眼望去全是南军的长枪长矛,四面八方都有武器来袭,谭渊骑在马上,才挡开一只角度刁钻直捣下盘的长矛,不知从哪儿射出来的一箭便结结实实地扎在了他的肩膀上。然而见此情况谭渊不惊反喜,他最怕的,就是盛庸完全不理会他,放任左翼战场变得一片糜烂,也要死盯着燕军的骑兵,而此刻后军左军既然对他形成了合围,也就意味着南军原本牢不可破的防御出现了松动!接下来要做的,无非就是坚持下去,赌一把朱棣能找到打败盛庸的方法。想到这里他不禁多了几分力气,正欲拨马再战,一道冷喝便从身后传来:“你就是燕军大将谭渊?好生狼狈!”
谭渊转头望去,来人正是南军的后军大将庄得,这个粗人带着士卒形成合围后,就不管不顾地挥舞双刀杀向谭渊将旗,这一路不知砍翻了多少燕军士卒,此时终于看到了谭渊身影,却发现谭渊已经浑身是伤,不由失望透顶。谭渊将射进肩膀的羽箭折断,丢在地上,冷冷一笑:“负伤又如何?谭某大好人头,只看尔等有没有本事来取!”
一个高坐马上,一个双脚踩地,见谭渊这等风采,庄得双眼一亮,握紧了双刀:“等的就是你这句话!”
在战场上,人头就是军功,这个年代可不讲究什么将领一对一阵前捉对厮杀了,那个小卒子不想立功?虽然庄得直直冲向了马上的谭渊,一众南军士卒还是没有散开看戏,而是都举起了手里的武器。谭渊率军突进,身边士卒散落,本就只剩下了十几个亲卫,此时深陷阵中,四面八方都是想要他项上人头的南军士卒,马下还有个庄得不依不饶地追着砍马腿逼他下马一战,端的是险象环生,若不是有亲卫护着,早就已经跌落马下,但亲卫终究也是会力竭的,在数次突围无果后,亲卫死得已经没法再护住主将,围上来的南军越来越多,混乱之中谭渊马失前蹄,跌落在地,好些个南军士卒见状都疯狂了,眼中只剩下了谭渊人头这一等一的军功,纷纷举起武器刺来。再好的武艺,到这一刻也显得那般无力了。几支长矛插进身体,谭渊吐了口血,被几个南军士卒高高挑起,他弃掉武器抓住那几支长矛,濒死之际,整个人都开始恍惚了起来。原来张玉将军最后一刻...是这样的感受啊。没能看到王爷大破南军,还真他娘的亏。一路追着谭渊不放的庄得到的终究是晚了些,看着被几个士卒高高挑起的谭渊,他快步上前,举起了手里的刀。刀落,头离。庄得将谭渊的人头别在腰侧,看着几乎被抢功的南军士卒分尸的谭渊,只觉得无趣至极。嗯...不知道朱棣的人头砍起来是什么感觉?……战场外围,骑在马上的顾怀微微眯了眯眼睛,看见南军后方的军阵化作洪流,将谭渊带的步卒死死围住,手里的马鞭有节奏地敲打着。还不到时候...不只是因为朱棣的军令没传下来,最重要的,是盛庸的中军还没乱。东昌之战,燕军步卒死伤惨重,但骑兵建制没怎么受损,朵颜三卫的四万精骑,燕军的两万骑兵,这次都被朱棣带到了夹河,整整六万骑兵,此时除了顾成带着一万在冲阵,顾怀带着一万在战场外围巡弋,还有四万没动,顾怀...不能急,也不敢急。谭渊的冲动,一开始也确实震惊了顾怀,因为他很确定朱棣不会下这样的军令--四万步卒顶到左翼,实在太过冒进了,如果盛庸真的铁了心要吃掉谭渊的左军,根本没人拦得住。但仔细思索过后,他就明白了谭渊的打算,既为谭渊的狠辣感叹,也不由有些期待了起来。是的,不露破绽,那就用人命去填,填到盛庸不得不吞下这些步卒,军阵自然会有变动,有变动,就会有破绽。当然,如果盛庸够小心,这种变动是可能不会有破绽的,或者破绽出现的时间很短,但他如果面对的是一般将领也就罢了,可惜现在指挥燕军的是朱棣。张玉没了,朱棣不好再做身先士卒抛下中军带兵冲锋的事情,有他坐镇战场中央,南军只要动起来,燕军就一定不会错过稍纵即逝的战机。果然,南军后军对左翼形成包夹,战场陷入血肉横飞的僵持厮杀后,燕军的中军骑兵和友军步卒都动了。五万右军步卒杀向了正面,迎面撞上盛庸一直没有动的前军盾兵,四万朵颜三卫精骑,则是在雨后的松软土地上开始慢慢变阵,马蹄在地上留下一道道蹄印,由四万战马和四万骑兵组成的锋锐箭矢开始成型,前排的骑兵开始提速,他们绕着步卒进行了一个大迂回,骑兵们手中长刀指的方向,是盛庸的右翼。顾怀紧皱的眉头慢慢松开,他抬头看了看天色,默默感叹,越是接触朱棣,越是把靖难之役打下去,顾怀就觉得朱棣是天生的战争动物,两年仗打下来,细细想想朱棣几乎没有错过任何机会,他对时机的把握就如同鲨鱼对血液一般敏感,这次也是一样,谭渊用命换来的这短短一刻战机,真的被朱棣牢牢抓在了手里。因为天要黑了。原来朱棣一直没动,数万大军冷眼旁观左翼战场血肉横飞,是在等这一刻。从正午到傍晚,丘福顾成谭渊在左翼厮杀了一下午,双方士卒已经完全混在一起,此时盛庸就算想收兵防守也做不到了,他没能在天黑之前吃掉那四万步卒,也就意味着他的后军和左军已经陷入了泥潭。如果再加上天黑呢?四万朵颜三卫精骑对右翼的冲锋,他挡得下来吗?顾怀放下了马鞭:“传令。”
陈平提马上前,沉默地等待着,顾怀却没有继续说出军令,而是若有所思地看向了慢慢亮起灯火的南军大营。他转向陈平:“还记不记得草原上那几场奔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