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拂过溪涧,吹皱了一汪池水。
野利经臣回了一趟山里。
在山下当了几年官,愈发不习惯山上的生活了。
山下有宽敞明亮的大宅子,有好吃的饭食,有热闹的坊市,有来自各地的奇珍货品,还有各色各样的人可以交流……
从山下回到山上,就像从新居里回到破败的老屋,到处都弥漫着一种腐朽陈旧的气息。
怪不得下了山的健儿很少有回山上的!
看着汇聚过来的野利氏分支部落头人,野利经臣懒得和他们废话了,只想赶紧办完事,然后回山下品着香茗,看着天边的晚霞,优哉游哉地过着富贵闲人的日子。
年纪大了,就这点追求。
“不用我多说了吧?大帅有令,横山党项出丁一万。着落在野利氏这边,便是五千人了。各部分一分吧,凑足人头。”野利经臣掸了掸座椅上不存在的灰尘,然后坐下道。
横山党项,其实还是有点章法的,不是那种愚昧透顶的部落。而且在归顺灵武郡王后,文明程度得到了一定的提高。
理蕃院的正副主事是野利经臣和没藏庆香,但中下层僚佐全是唐人。这些官员时不时上山,帮着各部头人统计粮食收成、牛羊数量,顺便记录个大概的丁口数量。
大帅有令:“横山、平夏、河西三党项,凡有男孩,长至十岁均需登记。”
根据光启末最新一次整理,横山党项三大族群,即以野利氏为首的东段族群、以没藏氏为首的浑州川族群、没有大部落的东山党项族群,共有十岁以上男丁十一万余口,其中成丁九万口。
这九万成丁,就是邵大帅的兵源之一。
山上的人口,很多年没增长了!明明没有外敌,内部仇杀也渐渐销声匿迹,人丁为什么没有增加?
野利经臣是懂其中道道的,但他不想说。头人们也是懂的,迫于现实,也不想说。
“兀卒既有令,自然遵从。”
“这次打哪个?可有财货拿?”
“是啊,每次都抢的牛羊皮子,不想要这个了。”
“抢些金银器吧,上次在山下看了不少,比人头酒器好看多了。”
将吵吵嚷嚷的头人们都轰走后,野利经臣又去了趟茶山。
这是野利氏最大的财源,和部民一样,是野利氏立足朔方的根本。
儿女姻亲,对邵树德这样的枭雄来说,不足为恃。
野利经臣看得很清楚,女人只是邵树德享乐的工具,或者是巩固权势的工具。要想成为独孤氏、长孙氏那样的豪族,野利氏必须要体现出更大的价值。
茶山铁矿和数万部民,缺一不可。
丘陵下响起了一阵阵的马蹄声,那是前往各附庸部落传令的亲信。
……
山塬上,一骑驻马。
刺耳的铜锣声响起,惊动了正在整治皮子的山民。
“兀卒点兵,你部出五十人,速速带上荞饼,随我下山。”
“可要带器械?”
“不带器械你怎么打仗?别废话了,弥药王的子孙,即便再武勇,也需要长矛和弓箭。”
“这次打哪里?我家里缺头牛。”
“草原上有的是牛。抢一头犍牛回来,拿去跟人换小牛,靠你自己本事!”
“走,早等不及了。”
……
涧泉边,大群髡发汉子拎着锄头、钉耙冲进了家中。
“快,把弓梢拿来,还有弦。”
“这条弦不能用了,换一条。再拿一条吧,省得坏了没处换。”
“孩儿速去把刀磨一磨,阿爷出征回来,便能换个铁锄头了。”
“下个月就要下种了,兀卒就不能等一等吗?忙完了地里的活再出征也好啊。”
“种个屁!一亩地收个几十斤荞麦,够吃吗?”
“家里的日子,靠种地是不成的,就得跟着兀卒出征才行。要没上次带回来四头羊,幺女都没足够的奶水吃。”
……
林间草地,牧羊人将最后几只羊赶进了圈里。
猎狗围着他转着,尾巴欢快地摇个不停。
他轻轻地靠在栅栏上,看着西天的晚霞。良久之后,钻进了木屋之中。
皮甲、猎弓、箭矢、匕首、长枪、水囊、荞饼、肉脯,一一收拾妥当,挂在马鞍两侧。
牧人翻身上马,最后看了一眼家人,消失在了林间小路上。
猎犬飞快地跟在马后,良久才停了下来。
山风飒飒,松涛阵阵,山谷中仍回荡着清脆的马蹄声。
……
雄鹰划过天空。
白练似的无定河畔,万马奔腾。豪迈的骑士们涉水过河,激起万千浪花。
草原上的狐兔飞快奔跑着。
但每至一地,都可看见携弓带刀的武士。他们大声谈笑,豪气冲天。
兀卒大点兵,一日内消息传遍无定河两岸。
牧人们洗刷完马匹,带上心爱的骑弓,拿着新磨的马刀,跟在头人身后,朝军旗所指方向而去。
旗帜在风中猎猎做响,战马嘶鸣声、甲叶碰撞声、猎犬吠叫声、羊群咩叫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了独特的草原进行曲。
卫慕部、麻奴部、庞青部、没移部、大虫部……
一支支部族军汇集起来,顶着呼啸的北风,向北、向北、再向北。
平夏兵,如何比不上那些山讹子?
平夏的美人,让兀卒迷醉,勇士,亦能让兀卒赞叹!
……
古老的关城历经千年风霜,一度变成了突兀地立在茫茫荒原上的黄色土堆,如一峰巨大的骆驼,默默地踯躅在历史深处。八壹中文網
唯有树轮一般的砖痕,让来自各地的商人、旅客们,从这古老的指纹里暗自凭吊。
四季白雪皑皑的山峰与其遥遥相望,像一位皓首银须的有道天尊,将他的金毛犼牧放在这里。
驼铃轻响,黄沙漫天。数千河西勇士从风雨蚀刻地面目全非的城池后出现。
骆驼意态悠闲地跺着步子。
压在背上的货物仿佛没有丝毫重量,一边走,一边轻轻咀嚼着。
大风渐起,沙粒迎面而来,将勇士们古铜色的皮肤磨砺地粗糙无比。
长龙般的队伍延伸到远方,仿佛永远没有尽头一般。
名动西北的可汗的一道命令,便让这些生于斯长于斯戈壁汉子们动员起来,远赴他地。
驼铃悠悠,鹘鹰飞过。
河西的勇士,在追逐他们的马上功名。
……
怀远新城外,随着大纛的出现,军士们爆发出了热烈的欢呼声。
义从军青唐都的军士们还不太适应这个狂热的场面。
曾经将他们打得落花流水的唐军士卒不断用步槊敲击着地面。
高台上的赞普每挥舞一下手臂,周围便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呼喊声。
情绪是会感染的。
随着赞普策马驰入军伍之中,气氛更是达到了顶点。
这是赞普的军队,他一个人的军队,所有人都升起了明悟。
亲兵簇拥下的赞普驰过阵间空隙,青唐都军士们拿刀敲击着盾面,也跟着呼喊了起来。
大纛所到之处,人潮如浪涌一般。
中原的诸侯们,把眼睛睁开往这边看一看吧。
西北的龙荒沃壤之上,一个史无前例的“怪胎”军头正如日初升,耀眼无比。
他是胡人的可汗,是党项人的兀卒,是吐蕃人的赞普,也是汉人的郡王。
他统治着二十余州的土地,二百多万民众,麾下十二万大军如臂使指,正要如同暴风雨一般席卷整个大地。
他要让中原藩帅臣服,要让草原英雄跪拜,要让大唐天子束手。
军队就是他的本钱,也是他的权力源泉。
“铁林军儿郎何在?”赞普驻马在他最心爱的部队前方。
“大帅万胜!”比方才更震耳欲聋的吼声如惊雷般响起。
“此番北巡,我便在铁林军中,不稍却一步,诸将士可敢为我拼杀?”
“杀他个人头滚滚!”
邵树德哈哈大笑:“有如许健儿,李克用何足道哉?”
“发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