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年消失不过片刻，周遭的景象便发生了变化。一阵白茫茫的雾气涌过眼前，世界就像是扯去了薄纱一般，渐渐变得清晰而真实起来。
等周围的变化彻底停止之时，唐三赫然发现，自己已经不再身处那片荒凉的小树林，而是站在一座悬崖之上。
——一座，无比熟悉的悬崖。
前方是云雾袅袅的万丈深渊，凛冽山风刀刃般刮过脸颊，唐三却恍若未觉，而是缓缓转身，目光越过快速靠近的十余条白色身影，投向远处矗立的石碑。
石碑之上，“鬼见愁”三个大字铁钩银划錾刻其上，有一瞬间刺痛了他的眼睛。他低下头，看见了自己身上，昔日唐门的外门弟子服饰。
真实与虚幻在这一刻渐渐模糊，唐三的脑海里甚至不由自主地产生了一个疑问：‘我原来……只是做了一场梦吗？’
‘那斗罗大陆的一切，老师，小舞，伙伴们……还有，小姬……都只是梦吗？’
但下一刻，他眼里再次闪过隐晦的紫金光芒，虚假的感知悄然褪却，他触碰到了掌中属于另一人的体温，原本动摇的心念立刻变得坚定起来。
‘不，那不是梦。’紫金光芒转瞬即逝，他在心里默默地说，脸上却没有将这份想法表露出来，而是表情茫然，木木呆呆地看着幻境中逐渐向他逼近的唐门长老们。
‘时年就在边上看着我。我只有一次机会，所以，绝不能让他看出异样来。’
长老们终于掠至近前，将他所有的退路尽皆封死，面上充斥着愤怒和鄙夷之色。
“唐三，你竟然偷盗本门玄天宝录，罪恶滔天！”
“唐三，我唐门将你养大，授你技艺，你竟敢做出这等人神共愤之事！”
“唐三……”
一张张脸庞在眼前不断放大，一个个声音在脑海中响起，但这一回，唐三却不会再被幻境迷惑了。
因为他已经握住了，属于他的那份真实。
只是表面上，他仍露出了急切的神情，疾呼道：“各位长老，你们听我说——”
“没什么可说的。”一名长老阴恻恻道，“唐三，你罪大恶极，将承受本门最高刑罚。”
他话音刚落，四名长老同时出手，闪电般擒住了唐三的四肢，其中一名长老一掌拍在他左臂上，强横的内力骤然爆发，唐三惨叫一声，整条臂骨竟刹那间寸寸碎裂。
先是左臂，而后是右臂、左腿、右腿，再到躯干的每一根骨头……唐三的身躯随着骨骼的破碎一点点瘫软下去，浑身不断地抽搐，嘴唇都快要被他自己咬烂了。
这就是唐门对于叛徒最残忍的刑罚——以内家罡气震碎受刑人的骨头，在特殊的手法之下，受刑人将全程清醒地体会到比正常骨碎更胜十倍的痛苦。而等到全身的骨头都被震碎之时，受刑人却还不会死，他将要被抛在鬼见愁悬崖之上，任由山风刮骨、鹰隼撕咬，往往哀嚎七天七夜方能气绝。
剧烈的疼痛让唐三眼前一阵发黑，即使明知道这是幻境，但残梦武魂的特殊性，便是能将幻境中发生的一切投映在受控者的精神之上。这也就意味着，唐三是真正感受到了全身骨骼被活生生打碎的可怕痛楚。
他眼前已经变得有些朦胧了，甚至注意不到长老们是何时离去的。然而，当下一个幻境浮现出来时，他混沌的双眼便蓦地睁大了——
一个熟悉的清瘦身影，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小姬……！’
唐三发不出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时年的身影同时浮现，枯瘦如鹰爪的手掌一把抓向姬夜冰。
“原来你们两个小子，是这种关系啊。”时年掐住了姬夜冰的脖子，看着唐三狞笑道，“两个男人，居然也不觉得恶心么？”
这一句话瞬间戳中了唐三心里的死穴。他艰难地喘息着，死死盯着时年掐着姬夜冰的那只手，心脏跳动得近乎狂躁，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慢慢收紧五指，一点点夺去姬夜冰的呼吸。
姬夜冰脸上已经泛起了窒息的红晕，拼命地挣扎着，却怎么也挣不开时年铁钳般的手掌，反而在时年冷哼一声后，浑身陡然绽开了无数的伤口。
血花四溅。
唐三的眼角，缓缓渗出一丝鲜血。
……
在唐三经历着他内心中最恐惧的事的时候，姬夜冰也同样在经受着这一切。
他此时已经不再是现实中颀长瘦削的少年模样，而是缩水成了一个小孩。遥远而似曾相识的可怕虚弱感自骨子里涌起，伴随着仿佛连灵魂都被硬生生扯裂的剧痛，他双腿一软，“扑通”一声摔倒在地。
漆黑羽翼软软耷拉在身侧，姬夜冰口鼻间不断涌出大滩的污血，心情却是意外的平静。
‘原来是这个时候啊。’他冷淡地想，缓缓抬起眼睛，果然看见了站在他面前的那个人。
那是个金发的男人，身穿一件缀满宝石的灿金色神袍，头戴九曲紫金冠，轮廓俊美如刀削斧凿，通身气质高贵而神圣，足以叫人生出自惭形秽之感。
如果时年能够看到他幻境中的景象，就会发现，幻境中的男人与已经变成了小孩的姬夜冰，眉眼间隐约有几分相似。
然而此时，这个男人却只是冷漠地俯视着姬夜冰，眼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厌弃，仿佛在他眼中，自己看着的并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块恶心的污渍。
不知为何，姬夜冰忽然很想笑。
他也确实笑了出来，笑得浑身都在发颤，而后开始剧烈地咳嗽，血水与汗水混杂在一起，把他尖削的小脸污得不成样子。
阴冷蚀骨的感觉自灵魂深处缓慢缠绕上来，几乎要把他带回真实，他却反而将那股力量粗暴地封堵回去，放任自己沉溺在这段阴暗的记忆中。
“教皇陛下——或者说，我该叫您一声，父亲？”姬夜冰喘息着，一字一顿地问他，“您打算怎么做？再杀我一次，是么？”
精神之海里掠过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旋即重新恢复了沉寂，姬夜冰却毫无反应，只是死死地盯着男人，等着那个早已注定的回答。
“你没资格叫我父亲。”在他愈发死寂无波的视线里，男人冷漠地说，“神圣天使家族，不能容许你这样的异端存在。”
“异端。”
“你是异端。”
“你不该存在。”
“异端……”
无数嘈杂的声音利剑般刺穿了姬夜冰的大脑，紧接着，一蓬金色的火焰洒落，转瞬间吞没了他的身躯。
那无疑是极痛的，姬夜冰却连一声痛哼都没有发出过，只慢慢翻了个身，面朝上望着教皇殿华丽恢宏的穹顶。
‘……懦弱。’他自嘲地勾起了嘴角。
明明已经知道了结果，却总要抱着无谓的希望，多问上那么一句，为此甚至不惜一头扎进幻境的罗网。
可就算这是现实，就算事情重来上千百次，难道那个人的回答就会有变化么？
——不会的，姬夜冰永远都清楚这一点。
毕竟，从一开始，他就没有对方想要的健康身体与卓越天赋。有姐姐在前，天生体弱的他在这位一心想着延续神圣天使血脉的教皇眼中，大概永远都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品吧？
更遑论，他还觉醒了那样一个武魂。
皮肉被炙烤的焦糊味在空气中蔓延，姬夜冰的眼皮也渐渐变得沉重起来，有一瞬间，他甚至想要就这样一睡不醒。
直到一个熟悉到令他战栗的人，缓缓走进了他的视野。
仍是在虚无空荡的教皇殿中，眉眼明显更成熟了几分的唐三站在他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那双总是带着笑的黑眸里，此刻已经没有任何的温柔情愫，平静到近乎淡漠，似乎还有一点淡淡的恨意。
‘不要那样看着我啊。’姬夜冰近乎麻木地想，身体也克制不住地细微颤抖起来。
“你是武魂殿的人，对么？”幻境中的唐三淡淡地问。
‘不要说。’
“我的母亲，是被你们武魂殿逼死的。”
‘……不要说了。’
“罪魁祸首，就是你的父亲。”
‘……’
“我喜欢的人，原来是我仇人的儿子。”唐三冷笑一声，眼神寒冷彻骨，“你也一早就知道了，对不对？”
“……我真后悔。”他慢慢地说，一字一句，都像是最尖锐的刀刃，狠狠插入姬夜冰的心口，带出一片的鲜血淋漓。
那样绝望的痛楚，竟要比圣火焚身，还要更甚十倍。
“我当初，为什么要喜欢上你呢？”
这句话出口的刹那，姬夜冰眼前一黑，终究呕出了一口血来。
……
眼看着幻境中的姬夜冰即将死在时年手中，唐三再也忍不住了——就算只是幻境，他也绝对不能忍受姬夜冰死在他面前！
耀眼的紫金色光芒霎时间自唐三双目中喷吐而出，将一切幻象轰得粉碎。他右手已经完全变成了玉色，飞快地自腰间一掠而过，而后一掌拍向地面，整个人便弹身而起，身躯顷刻翻转，右臂也猛地甩了出去。
一线不起眼的黑芒，在空气中一闪而逝。
时年压根没想到，在这种情况下，唐三居然还有反抗的能力，一时竟没来得及躲避。但他到底有着魂圣的修为，战斗经验也相当丰富，第一时间就将全身魂力提聚在了双臂上准备硬扛。
可令他惊愕的是，那线黑芒竟如入无物般穿透了他的魂力屏障，左臂一麻，黑芒已经没入其中。
“砰——”
唐三的身体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重重摔在了地上，连紫极魔瞳也没有余力维持了。然而他连嘴角的血都没顾得上擦，第一时间将目光投向了身旁的姬夜冰。
按理来说，幻境破碎，他应该醒过来才是。但姬夜冰的双眼却仍是紧闭着的，身体轻微战栗着，像是在经受着什么极为痛苦的梦魇一般，唐三吃惊地看见，他眼角竟缓缓渗出两行泪来。
‘他……哭了？’
唐三的大脑瞬间变得一片空白，甚至顾不上去管时年在说什么，只是有些艰难地撑过身去，直到重新握住了少年发着抖的手掌，这才找回了一点理智，抬眼冷冷地看着时年。
“……我很好奇，你是如何破掉我梦魇神技的？”时年阴毒地打量着唐三，“说出来的话，我可以让你死得痛快一些。”
唐三仍是一语不发，就在时年不耐之下想要痛施杀手时，他脸上却突兀地露出了一抹嘲弄的笑容，“你没有知道的资格，还是做个糊涂鬼吧。”
“再见。”
他话音一落，时年的身体陡然僵硬住了，勉强抬起手来指着唐三，双眼暴突却什么也说不出来。紧接着，“砰”的一声，时年应声倒地，七窍黑血横流。
——暗器百解第三，追魂夺命阎王帖。以多种剧毒药物炼制而成，一旦入体，毒针立刻碎裂，剧毒会在一瞬间扩散至全身，就连唐门自己都没有解毒的方法。
唐三没有再给时年一个眼神，快速从如意百宝囊里摸出一片龙芝叶塞进自己口中，而后小心地托着姬夜冰的后脑扶起来，靠近他耳边轻轻地喊：“小姬？”
“醒醒，小姬。”
“醒醒。”
少年剧烈颤抖了一下，湿漉漉的睫毛抖动着，终于缓缓掀开，露出底下空洞的眼眸。唐三呼吸一窒，只觉心脏像是被狠狠攥住了，抖着手给他擦去泪水。
“别哭了。”
“对不起。”
两句话几乎是同一时间出口的，唐三一愣，却见姬夜冰像是疲惫至极一样，重新合上了双眼。
“……我没有事。”姬夜冰连说话都好像是用上了全身的力气，声音嘶哑而艰涩，牙关还在格格发抖，“不要再管我了……唐三。”
——不要再喜欢我了。
尽管听不见他的心声，唐三却奇异地明白了他真正想要说的话。
心里倏地涌起一股极淡的怒意，唐三嘴唇微抿，只觉喉间的血腥味也愈发重了。但他并没有表现出来，只淡淡道：“如果这是你的意愿的话，我会尊重你。”
姬夜冰的心脏已经麻木到感受不到任何的知觉了。深重的疲倦感翻涌上来，潮水般将他淹没，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要喘不过气。
但下一刻，耳边忽然响起一声无奈的叹息，紧接着，一点温热轻轻印上了他的额头。
“很抱歉，我冒犯了。”唐三的声音还是温柔的，嘴唇一点点往下移去，吻过他颤动的睫毛与潮湿的脸颊，“但你知道的，只要你拒绝，我就不会再继续下去。”
而姬夜冰只是呼吸更急促了一些，什么也没有做，于是唐三无声地笑了一下，慢慢噙住了那张冰凉的唇。
唇与唇相贴，却不带半点旖旎之意，唐三尝到了姬夜冰唇齿间被咬破的血腥气，与他自己的混在一处，再也分辨不开。
“小姬。”他柔声说，指腹摩挲过少年通红的眼角，“我喜欢你。”
“所以……可以给我一个机会吗？”
那一刻，所有的爱意都在这个珍视的吻里轰然决堤，姬夜冰颤抖地“嗯”了一声，终于抬手环住他的颈项，语声近似哽咽：“三哥……”
——我也，喜欢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