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1 / 1)

怀里的妻子双眸紧闭,神色安然,半颊尽是鲜红的血,少年颤抖着去探她的鼻息。  她还活着。  说不清楚是失落还是喜悦,他只是下意识将她抱得更紧。  过了好久,直到窗外大雪停歇,阳光渐渐变得黯淡,产屋敷无惨才又抬起头来,艶丽的红眸中满是冷和戾。  “是谁告诉她的?”

他送来的补药实则是毒药,无惨不认为他的妻子会自己发觉这件事,她没有这么聪明,也从不怀疑他说的话,是以,他认为这其中一定有人故意透露。  这再合理不过了,她这样惹人怜惜,就连他也觉得不忍心,更何况旁人呢?  但一想到她已然知晓其中有毒,还是一次不落地尽数喝了进去,无惨心中就不由得浮现一种胜者的自得。  下一刻,他又想起每天她喝过药,跑到自己面前抱怨,哭着说苦的样子,心里的那些自得转瞬就化作了另外一种酸涩的东西,酸得叫他说不出话来,也再没有心思惩戒旁人。  他好累……好累啊。  满室寂静,窗外大雪纷飞,少年将头埋进妻子的胸口,许久未有声音传出,暗卫们担忧他的病,稍微凑近了一些,轻轻唤他。  “少主。”

他这才抬头,好半天以后,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露出恍然的神色。  抱着她枯坐这么久,他竟没有感受到多少辛苦。  “……”  少年慢慢动了动自己的手,又低下头,犹豫着按了按自己的腿——多年来始终没有知觉的腿,现下竟然有了一种酸楚痛痒的感觉。  怎么会?  他脸上顿时一片茫然,不可置信地想道:难道那医师说的竟然是真的。  只消熬过那副药的副作用,自己便能变得和常人一样,秋日可以涉猎,冬日可以看雪了……?  “去、去叫医师过来……”他声音颤抖,生怕这是自己的幻觉。  产屋敷家里养着许多医师,一转眼死了两个,剩下的个个都战战兢兢,一听见消息,即刻便连跑带爬地赶了过来,生怕来玩一刻,惹怒了眼前的家主,叫他们会步死者的后尘。  进门看,少年怀里抱着面色惨白的少女,她满脸是血,双眸紧闭,呼吸微弱,显然是奄奄一息了。  而乌发少年抬头后,却是毫不犹豫地将怀里的妻子放下,然后看向他们,难得露出几分急切。  医师们一愣,这才意识到,他们被急匆匆地请过来,竟不是为了救治濒死的夫人,而是要继续替这个看起来比从前还要康健几分的家主看病。  而可怜的夫人,自从医师进来,他便再没看她一眼,像是放下了一件物品,如此自私凉薄,实在是叫人寒心而又畏惧。  地上的侍女们连忙把她抱起来,哭着给她擦脸、换衣裳,又把她放到床上,静默无声地流泪,医师们也不敢说话,连声音都在颤抖,产屋敷一族的暗卫依旧守在他身侧,像是老虎的爪牙,可怖而又可悲。  这样冰冷寂静的雪夜,医师们不断地替他看诊,不断重复同样的答案,但直至月色都显得黯淡,产屋敷无惨都觉得身在梦中。  他日后,真的再也不必遭受病痛的折磨了吗?  他不敢相信。  可是身体里澎湃生机正如同海浪般卷卷而来,他从前梦寐以求,而又厌恶的活力,现下是如此地真实,叫他即使熬到现在,也不见丝毫疲累。  他闭上双眸,仔细感受了许久,耳边忽然传来模糊的声响,产屋敷无惨低头看,是几个侍女。  她们满脸是泪,哭着朝他磕头,“啊啊”地哀求着,少年一顿,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有一个妻子。  被他亲手喂了毒药,即将命赴黄泉的妻子。  “去看看夫人。”

他心情说不出来的愉悦,连语调都透着轻松惬意,医师们熬了一夜,疲惫而又恐惧地看了他一眼,没多久,便给出了少女中毒颇深,无药可解的答案。  对于这个结果,产屋敷无惨毫不意外,就连表情也没有太多的波动。  此时此刻,除了自己还能继续活下去的喜悦,他的心里再也装不下别的东西。  “你们且先全力救治她。”

说完,少年便头也不回地离去了。他迫不及待去感受新的世界,新的身体,没有一丝一毫的精力分给别人。  ……  那之后,他渐渐可以站起来了,又逐渐可以顺利地行走,不再畏惧寒风……  过了半个月,少年才将这份泼天的喜悦慢慢消化,时刻激荡的心终于疲惫,想要停下来稍作歇息一番之时,他才恍惚感觉到孤独。  因为风起之时,再没人会扑过来,将他的手抱在怀中,又朝他笑,笨拙地替他挡风了。  那是他的妻子。  如今,她卧床不起,他分明可以四处走动,却竟然有一种无处可去,无家可归的感觉。  实在是太荒谬了。  一边这样想着,少年一边踏进她的院子。  帘子挑起,她不似他想象中那般鸠形鹄面,形容枯槁,反而因为苍白的面色,更添了几分柔婉哀弱,叫人心折。  他在她身侧坐下,喊她,却没有得到丝毫回应,像从前那样将手指搭在她的脸颊以后,也再看不见她醒来,朝他弯眸。  他知道自己下的毒有多重,那时候,他生怕她被人救起,叫他在地底孤单,是以,她如今是真的药石无医,只等鬼差索魂。  她要死了。  这种似有若无的呼吸,这样微弱的心跳、惨白的面色,代表着她逐渐消逝的生机。将死之人他见过无数次,他再是熟悉不过。  从前视若无睹的,觉得畅快的,毫不犹豫剥夺他人性命带来的愉悦,在此刻尽数化作了另外一种恐慌。  这种恐惧究竟意味着什么,他无暇细想,他只知道她不可以死,她是这世间唯有的一个,是他的妻子,是会毫无怨言地为他付出性命之人,他还活着,她也不可以死!  “医师呢?”

产屋敷无惨抱住她,耳边又听见叮铃铃的铃铛声,少年一喜,连忙低头看,她依旧双眸紧闭,不曾醒来。  那熟悉的铃铛,依旧被红绳系在手腕,方才发出的声音,只是因他动作响起的罢了。  难道从此以后,她便再也不会睁开眼,再也不会朝自己抬手,在家里到处奔跑,制造声响了吗?  想到这里,先前那些恐慌都加倍袭来,一同落在了实处,也是此刻,他才有了她要死去的实感,叫他又一次体会到了呼吸不畅的滋味,少年攥住她的手,满脸急切:“叫医师过来,快点!还有阴阳师,巫女,全都去请!”

她不可以死,不可以!  产屋敷家顿时乱作一团,到处出去请人,但医师束手无策,请上门的阴阳师也叹息摇头,只有巫女看着她,慢慢说道:“夫人中毒至今,也不曾死去,想来,她是受到了神明的怜惜。”

神明的怜惜……?  产屋敷无惨抱着妻子,抬头看,眼前的巫女神色虔诚,劝道:“公子带夫人来神社吧,若是能够祈得神明的眷顾,事情说不定还有转机。”

祈福吗……  产屋敷无惨低头看,怀里的少女消瘦了许多,却依旧美丽,像是受到了责罚的神女,全然不似将死的病人。  这样不同寻常,使得少年又燃起了一些希望,他慢慢抚上她的眼睛。  神明……还会眷顾你吗?  岚山,穿过重重鸟居以后,便到了可以祈福的大殿。  少年抱着自己的妻子,慢慢跪在神像的面前,此时此刻,他仿佛又回到了童年时期,父亲牵着孱弱的他,教他如何祈福,教他如何虔诚,如何向神明祈求。  他那时远比现在虔诚、努力得多,他无数次满怀期望地来,得到的都是同样的结局。  现在,换作他抱着自己奄奄一息的妻子,来向神明祈福了。  产屋敷无惨闭上眼,心里空茫茫的,什么也没想,他怀疑,困惑,对于这些神明,他心中除了恨和厌恶,再也装不下别的,这要他如何虔诚,怎么祈求?  旁边的巫女看了他一眼,又看看他怀里美丽的少女,抿抿唇,带着几个年纪相仿的巫女,一同舞了起来。  产屋敷无惨看着她们虔诚而又努力地祈求,看着她们脸上的笑,和对神明的崇敬,心里只觉得讽刺。  这世间哪怕有神,现下,他和他的妻子,也尽数都是被厌弃的可怜虫罢了,如若不然,穿过鸟居之后,她便该醒了,不是么?  一日没有结果,巫女们也并不放弃,日日为她祈福,二月初,平安京下起延绵的雨,岚山的青叶冒头,生机勃勃的春天,产屋敷无惨正在被巫女们支使着编春祭要用的竹篮。  堂堂产屋敷的家主,竟然被她们叫来做这样的事,高傲的少年不能忍受,上至神明,下至巫女,他在心里将所有人都痛骂了一遍,满目阴狠,却依旧没有停手。  天空中渐渐下起了小雨,少年正烦躁之时,一阵铃铛声传来,接着是淡淡的梨香,有人从身后将他用力地抱住。  少年一愣,手里的东西尽数掉在地上,此刻,竟是有些不敢回头,只是慢慢地、试探着,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热的。  如同记忆里那般炽热,只是一握,心里变浮现无限暖意。  这是她的妻子,她醒了。  “少主大人!”

她松开他,转瞬又往他怀里扑:“我还以为我要死掉了!”

少年被她扑倒在地上,发出一声痛呼,她立即慌张地坐起来,小心翼翼地去扶他:“对不起……我太高兴了……”  “……”产屋敷无惨攥住她的手,又看她腕间的铃铛,好一会,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她醒了。  她真的醒了。  “叫医师看过了吗?”

她摇摇脑袋,又抱他:“我一醒来就来找你了,我、我觉得我已经好了,巫女姐姐说,我是受到了神明的赐福呢!”

“是吗?”

产屋敷无惨看着她,心里除了喜悦,还有深切的担忧和困惑。  为什么?  她已经嫁给他了,为什么神明还是没有厌弃她?  “少主大人。”

她眼泪汪汪地凑过来,紧紧盯着他:“我好想你。”

无惨心头一动,霎时不作他想,只顺从自己的心,按住她的后脑,吻了下去。  在神社的殿外,随时会有人经过的地方,神像和漫山遍野的花前,少年吻着他的妻子,逐渐动情、沉醉,扣着她的腰,不让她逃离。  过了许久,她终于被放过,伏在他的肩头喘息呜咽,产屋敷无惨却尚未感到满足。  他将哭泣的妻子抱进怀里,手掌在她的脊背游离,红眸眯起,了然道:距离成为真正的夫妻,他们还需要做一件事。  这是真真正正的神迹,中毒濒死的少女,此刻体内的毒素竟然在渐渐消失,被医师诊治过后,巫女们建议她留下来,住在神社中,一边向神明表达感激,一边等待彻底痊愈,直到尘埃落定再回家。  葵自然答应,见过少主之后,她的心里就只剩下了另外一件事。  “我的父亲母亲,究竟是被哪个妖怪害死的?”

她问。  产屋敷无惨哪里答得出来,就连那对夫妇的尸首,他也不曾派人收敛,更何况去调查原委。  她醒了以后,他才派人去调查,只过了一日,就有了消息。  现在,但凡是有人死了,人们都会说是两面宿傩做的,这妖怪两面四手,作恶无数,又肆意嚣张,在当下人们的心中,除了他,世间便再也没有可恶的魔头了。  产屋敷无惨知道这结果并不可信,却还是告诉了她。  那是个大妖怪,她总该知难而退。  她是他的妻子,她只能看着他,为他担忧忙碌,又怎么能为别人去奔波,复仇?  “两面宿傩?”

她昏睡多日,早已经忘了当初在丰明节会,有人哭诉两面宿傩的罪行,立即沉着脸道:“我要杀了他。”

产屋敷无惨一愣,看着她,像是看着第一次伸出爪子,想要挠人的猫,忍着笑,将她牵进屋子里。  许是夏季快来了,他总觉得,近日的阳光愈发灼人,叫他难以忍受。  进了屋子里,他才觉得好受了一些,却依旧被晒得十分难受,急需休憩。  但她现下正在气头上,又怎么肯歇,无惨只好叫来暗卫:“你若是想知道两面宿傩的事,问他们便好。”

少女看着他的背影,好一会,才看向暗卫,让他们说关于两面宿傩的事情。  几个暗卫顿时滔滔不绝,说起他如何作恶,手段如何残暴,又喜食人肉,最爱吃小孩和女人,少女听得又惊又怕,满脸厌恶。  见她像是被吓坏了,几个暗卫连忙止住了话,原本少主吩咐到这里便足够了,但看着她苍白的脸,他们又说起了别的事,以求让她从惊吓中回神。  原来,今日平安京传出消息,那名为两面宿傩的妖怪竟然出身清和源氏,是一个身世可怜的人类。  流言四起,一时间,京中竟然生出了为宿傩打抱不平的言语,源氏家中的一位公子也带着补偿的心思,放出消息,求宿傩来府邸做客,而那魔头竟然也回信,答应了邀约。  “他要来平安京?”

少女忍着恐惧,问道:“什么时候?”

“就是今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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