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改编《绫鼓》这出能剧为电影剧本的那段日子,我收到雯丽姐辗转寄来的一个小小的包裹。
她在包裹单上并没有注明真实的写信人姓名和发件地址。所以,我以为就是普通的商业包裹,里面装的是试用品或者广告之类的东西,就没有及时拆开它,任它在书桌上放了三四天。
等我打开它的时候,发现里面有一封信。读完信之后,我才知道,这包裹来自于雯丽姐。
而这包裹里装的,是一件无价之宝:
你在病重期间写的一本日记。
你从博桑回来之后的那个暑假末尾,去医院复查的前一天夜里,开始写这本日记,断断续续地,一直坚持到了你生命中的最后一天。
那是你在病中对自己的勉励,记录下来的自己的心路历程。
我从来都不知道,你还写过这样一本日记。
雯丽姐在信中写道:“心心,真是对不起。时隔这么多年,我都没有告诉过你,我从他的房间里,从他的遗物当中发现了这件东西。我把它悄悄地收藏了这么多年,既没有告诉你,也从未告诉过她的母亲。我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知道这本东西存在的人。”
她说:“这些年,我把他最后日子的心声,读了千万遍,里面的每一行字,即使闭着眼睛,也都能清晰地浮现在我眼前。我现在已经可以背得下来里面的每一句话。”
她说:“那时,我很自私地想,永远不要告诉你这件东西的存在。我想,你已经拥有了他的深情至爱,就算没有这本东西,你也已经十分富足。我想把这本东西留给我一个人。我想,上天让我第一个在他去世之后发现这样东西,天意已经很明显,就是允许我拥有这份感情的终身纪念。”
“你来香港,我们在沙田中心偶遇的那次,面对着已经长大的你,看着你生命里的沧桑和悲怆,我感到十分羞愧,我想要安抚你,想要告诉你,他还留下了这样一本东西。但是,我舍不得把它拿出来,让你带回去。我不想和它分开,不想失去他在我生命中唯一留下的心声痕迹。”
“你走了以后,我内心不安,十分自责。我在夜里总是梦见他。他无言地看着我,还像从前那样友善,那样温和。但我觉得他是在怪我。他留下的这本东西,一定是希望你能够拥有的。你们是融为一体的。他一定想要让你看到他最后的心声。”
“我带着这样内疚而矛盾的心情,过了一年又一年。每一年新年到来的时候,我都会拿出他的日记,独自奉读一遍,然后对自己说:我就再保留一年,明年这时候,我一定要把它还给心心。”
她说:“可是,到了下一个新年,我又失去了力量。于是,就这样拖延了好几年。直到现在。”
她说:“多少个夜晚,我涕泪滂沱地读着他过去写下的文字,只觉得锥心刺痛,无法抵挡。我痛哭不已,却不知道自己为何而哭。为他的命运?为他的温暖?为我不能走进他的心里?还是为你们不幸的爱情?”
她说:“现在,我终于决定,要把它寄给你。希望你能原谅我的自私,原谅我私自藏了它这么长的时间。这些,都是他因为你,才会写下来的。物归原主吧。”
她说:“现在,你们可以在这个本子里再次相会了。”
读完她的信,我的眼泪充盈了眼眶。
我放下信纸,打开包裹着的丝绸,拿起那本封面已经略有发黄的日记本,双手颤抖着,翻开了其中页。
你无比熟悉的字迹,瞬间就再次出现在我的眼前。
(二)
“终于回来了。累得不想动。一路上,老汪竭尽全力地隔绝我们,阻挡我靠近心心,甚至连我看着她,也要加以坚定地阻止。还没有告诉老汪检查的结果。复查确认后再说吧。”
“高雄一定要帮我提行李上楼。虽然时感无力和疼痛,但我还没有虚弱到那样的程度。虽然已经是病人,但却不必有病人的心态。疾病,原是生命的正常状态。视之如常即可。”
“复查结果出来了。确凿无疑。我快要死了。”
“现在最大的问题是:该怎么让周围的人平静地接纳此事呢?父母、心心、老汪、雯丽......人们总觉得死亡是很难接受的一件事情。有时候我自己也是如此。比如说在溪源的古河道里看到心心毫无生气地倒在乱石堆上时。”
“然而,这是一个错误。必须断然放下我和心爱之人都不能死的这种坚固执著。”
“一小时前。特别疼。握不住笔。”
“不得不空白了三天。坚持记,这样有助于洞察自己,有无怯懦之心。”
“夜深了。各种强烈的难受。一波又一波冲上来。永远没有尽头。”
“想见到心心。希望她此刻就在身边。但是,如果要真爱一个人,就不能这样情绪化。在情绪化的情况下,此心就会纷乱,情绪就会冲动,我们就无法清醒地判断,怎样才是对她最好。”
“什么也没有对她说。”
“持续呕吐。课间休息的时间,好像全都在呕吐。”
“又迟到了。”
“早上疼到牙刷也拿不住。很显然,我正在快速地失去生命。但不必因此再失去那些比性命更重要的东西。”
“有把刀穿刺在胃里,无法拔出。站不起来。”
“整天都很困。浮生若梦。”
“疼痛停止的时候,感觉飞升到了天堂。”
“校长当众批评了我。老汪帮......”
“昨天没写完就睡过去了。”
“雯丽也知道了。没有成功地安慰到她。”
“做了胃镜。活体切片检查。高雄的母亲说,你现在应该告诉家里人了。我说,我知道了。她说,你是这样明白的人,我倒不知道说些什么,才能让你感觉更好。我说,谢谢伯母。我并没有感觉很糟糕。我已经自己游到对岸了,不再需要救生圈。”
“但,要把救生圈留给心心。要她来面对这些,不会容易。她毕竟只是未成年人。”
“伯母问我是否需要升级止痛药。我说暂时还不需要。”
“昨天有一会儿疼得很厉害。本来站起来的时候是没有事的,突然之间,就像有一整个火药库在胃里炸开了,稍一恍惚,就发现自己已经倒在地上了。幸好那时候老汪没在办公室。没有人看到。疼痛发散得很快。全身的血管都像被毒蛇咬过一样。有一会儿疼得产生了幻觉,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变成了一块蓝紫色的寒冰。”
“以前听说过这个阶段的疼痛是很难忍受的。但那只是听说而已。现在终于知道是什么滋味。——不过,也挺好。人生或长或短,能多一种经历和体验,也不失有趣。”
“整夜无法入睡。抱着枕头,趴在地板上才觉得好过一些。觉察到脑子里都是胡思乱想,心神散乱。这样是不对的。在任何情况下,都要控制乱想丛生。这是真正的训练。”
“真不是人过的日子。希望这个过程能够快点。”
“下楼梯的时候,感觉万箭穿身。”
“画画能帮助我看清楚内心的状况。内心不安定,画面就不均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