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马林医院。
一股诡异的黑气笼罩在医院上空,比浓墨似的夜晚更深更黑沉,将所有的月光阻隔,从那黑气中透出一丝惨白的寒意,延伸到了医院的顶楼,一瞬间蔓延开来。
死一般的白和惨寂。
红砖灰瓦的住院部顶楼,一名身着红色戏服的女子踏着细小的步子,上了天台。
她一头长发披散,面色苍白,举止诡异,慢慢地踏上天台边缘的台阶上,左右摇晃。那红得几欲滴血的戏服被风吹起,露出性感刻骨的肌肤。然后,她痴痴地笑了起来,“咯咯咯”的笑声荡在黑夜,惊悚阴森。
突然,她安静了下来,一点点张开双臂,毫无预兆地纵身一跃。
住院部的门口,红色戏服的女子背朝地,猛地砸落,鲜血从她的身下慢慢流出。红砖墙的绿藤下攀着一只壁虎,好似闻到了血腥味,眸子陡然变红,长舌朝空中勾起。
凌晨,有人发现了尸体,惊恐地大叫起来,引来了保安和其他病人、医护人员的注意。一阵恐慌后,警察立刻到达,先是封锁现场,然后找人做笔录。
早晨,马林医院的跳楼新闻来势汹汹,全城皆知。
*
水龙头被“啪”地关上,水雾雾的镜子中出现一张黑眼圈巨大而毫无血色的脸。单若水洗漱完,擦干净手上的水,然后戴上圆形的黑框眼镜,坐到餐桌前吃早饭。
收音机中正在播放一则“马林医院又添火红戏服跳楼女孩”的新闻。
他听着收音机里的播报,一边忧心忡忡思虑,一边飞快地吃完早饭,准备出门。
九点的南城,营生热流,生生不息,黄包车夫在马路边蹲客,卖报的小孩吆喝着,各家商铺皆已挂牌经营,车道上的电车哐哐哐经过,路上行人有穿西装着洋裙的,亦有一身唐装和改良旗袍的。
这是一个新旧思潮交替的年代。
门外传来一阵汽车的喇叭声,不用猜,单若水就知道是谁来了。
他勾起衣架上浅褐色的西装大衣,临出门前朝镜中看了一眼,将两侧的乌发往耳后顺了顺,又提了一下眼镜框,这才满意地出门。
看到福特车旁等候的人,他笑着喊,“秦法医。”
秦朗原本靠在车旁,看到他出来后,立刻上前几步,眼含笑意道,“若水,看来这次还得麻烦你出手了。”
“你不是法医吗,怎么还参与案件调查了?”单若水半开玩笑,接着又一本正经道:“马林医院跳楼事件,我刚刚也听收音机播了,已是第三个跳楼的女孩了?”
他的口气不冷不热,像是在和友人洽谈天气般正常。
“嗯,最近报纸新闻闹得沸沸扬扬,因为这事警察厅忙得不可开交,我们的警探米白老兄实在是头疼,不仅是厅长施压,就连沈司令都亲临警察厅了,所以我才想着请你帮忙。你今天有空吗?”
此人秦朗,南城最年轻有为的单身法医,喝了洋墨水回来的绅士,万千少女少妇看到他都移不开眼,而他为人冷漠疏离,不善言语,是禁欲系男神。
单若水呢?同样是留洋归来的,他成了和脏东西打交道的在泥地里翻滚的人。
两年前的轮船触礁灾难,死伤无数。他在医院昏睡一个多月后醒来,不仅失去了最重要的亲人,更可怕的是,还收获了一项怪异的“能力”。
那就是,他能看见脏东西,例如逝去人的鬼魂……
“有空。”他点头,或许这是他活着的唯一价值,也是唯一能再见到单默的方法。
傍晚,单若水和秦朗约好在马林医院碰面。
到了马林医院,住院部已被警察厅封锁,因为三起跳楼事件均发生于此,楼内的大部分病人被紧急转移到其他地方,只有少部分病人不愿意离开。
秦朗从住院部大门走出来,他将深棕色的短发整齐地梳在脑后,眼神中满是一丝不苟的神态。
他一手拿着《剖尸规则》,朝不远处的单若水招手,而单若水也朝他挥了挥手,加快脚步小跑起来。
单若水走到他面前,问道:“秦朗,具体是什么情况?”
“三名死者的背景,你先看看,没有任何共通点,也暂时找不到他杀的动机。”秦朗说着,引着他进入了住院部。
他接着说,“可如果说是自杀,未免太巧合?况且米白和三方的家属谈过话,这三个女孩都没有轻生的意向,而且住院也仅仅因为普通的小毛病。”
“所以……”单若水听他说完后,扶着眼镜框,“你觉得是脏东西在作祟?”
秦朗不置可否地耸了下肩,道:“不能放过这种可能,所以先找你来看看。要不我们先去顶楼看看?”
“好。”
到了顶楼,单若水转了一圈,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接着和秦朗逐层往下查看。
一层层下楼,他们重新回到一楼,依然没有任何发现。
秦朗略带焦躁,将黑色衬衫的袖口向后卷了几圈,看向单若水,“还剩一楼的几个病房问问看,可能会有线索。”
这时,门口传来一名警员的喊声,“秦法医,米探在查看周边证据,好像是看出了什么,让你过来一块给瞧瞧呢。”
“好,我马上过去。”秦朗回了他一句,接着回头朝单若水说:“那你先在这里看看,我去去就回。”
单若水轻轻地嗯了一声。
等秦朗离开后,单若水往右侧尽头的病房走去。
一股阴风由地而生,他扣上西装纽扣,往走廊的尽头走去,仍是一无所获,于是准备掉头回住院部的大厅,等秦朗过来。
走廊尽头的第一间病房中突然走出一名身着红色戏服的女子,背对着单若水。
她的步伐细小而缓慢,枯瘦颓废。
他觉得奇怪,想上前搭话,而女子似乎察觉身后有人,也慢慢回过头,
四目相对的那一瞬,单若水猛地停住脚步,倒吸一口凉气,感觉地面的阴气一下子窜入他的身体。
他本想保持镇定自若,以正气战胜邪气,却很不争气地瞪大双眸,泄露出了惧意。
因为……
在他眼前的根本不是人,而是一个脸部鲜血淋漓、右眼眼珠缺失、脸皮往外翻的女鬼。
单若水咕噜咽了下口水,扶着墙壁借力倚靠,本能地有些害怕。
但他又故作镇定地看着那女鬼。
“你能看见我?”女鬼尖锐的声音中透着惊讶,那声音是直接从喉咙发出,满是血的嘴唇一动未动。
他和女鬼的对峙,萧萧一声,风雨鬼魅。
单若水假装镇定地问道,“为什么在医院害人?不肯寻魂归处?”
女鬼突然张大血口,飘到空中,一股阴风吹得他差点四肢散架、魂飞魄散。
“还以为你有什么本事呢……”那女鬼慢慢飘到他的眼前,一双血淋淋的双眸紧盯着他,露出鄙夷的笑声。
他猛地举起了他的右手,手腕的黑色珠串露了出来,刺痛了那只女鬼,女鬼不由得后退了一些。
瞧不起谁呢?
“你可是有心愿未了?我可以帮你。”以前,大部分找到单若水的鬼魂,都是有求于他,所以,眼前的女鬼也当是如此。
完成心愿,魂归安处。
“你算什么?”女鬼不屑,嘴唇泛着嗜血的光,声音尖锐可怕,“那位大人说了,只要我帮他收集的灵魂越来越多,他就会帮助我。”
“那位大人?”单若水还想问什么,可女鬼又露出恐怖的面容,朝他吹阴风。
“下次,我再看见你,定不会饶了你。”女鬼阴冷的声音传来,伴着回荡的阴笑声便消散了。
单若水皱着眉头思虑,隐约觉得,这个城市将发生一番腥风血雨。
他叹了口气,看来他这衰星命格连一只女鬼也难以说服,真的注定孤独终老啊。
留洋满肚子知识又如何?富可敌国又如何?他日夜被鬼纠缠,导致脸色黒郁,毫无起色,只能戴着眼镜来遮掩双眸的疲倦。
他实在无法想象自己,满脸阴郁的样子哪怕“嘤嘤嘤”起来,也很难惹人怜爱吧。
也许更惨,死后可能是一只没人愿意靠近的年老处男鬼。
对自己,有异常清晰而令人心疼的认识。
女鬼消散后,单若水无需再逗留,于是朝秦朗挥手,“你查一下,十年内在马林医院跳楼自杀的女孩,把名单给我。”
“我立刻让米白去查。”秦朗了然地点头,继续忙去了。
单若水不便打扰秦朗工作,自行离去。
刚走到马林医院的门口,前方冲出一群褐色布衫的男子,像极了斧头帮的帮众。他们整齐地站在医院门口,笔挺地形成两路中队,似乎在恭候他们的大哥。
这时,一辆黑色轿车中下来了三个人,走在最前面的男子一派孤清淡然,从眉眼到尾梢都透着冻坏人的冷漠和疏离。
他的身后还跟着两位小弟,看样子算是大哥身边有点地位的小跟班。
只不过,那为首大哥的衣着和气质倒一点也不像斧头帮的老大。他身着象牙白长袍马褂,平顶乌发上戴着黑色的礼帽,仪态正派儒雅,孤清高冷,与世独立。
单若水远远看了一眼,并没看清那人的长相,但应该是个帅哥。
此时,站得笔直的两队人在他们经过的时候,纷纷弯腰点头,一致说道:“恭迎鱼先生。”
单若水没出息地缩在路灯后,虽然他胆子小偶尔怂,但这可是第一次看到大人物啊。
于是,不知脑中的哪根筋碰到了哪根筋,他鬼使神差地绕到路灯柱前,也十分恭敬地弯腰恭迎。
为首大哥突然朝单若水这看了一眼。
“……”他立刻觉得背受芒刺,这大冬天的手心和后背突然冒冷汗。
那时的单若水并不知道那人的身份,更没料到在不久的以后,会与他上穷碧落下黄泉,哪怕倾尽一切,哪怕黑鸦啼月泣血,皆不可寻。
他的名字是,鱼清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