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凤竹会说话,皇甫府里的下人们风气顿时一改。原本互相看不顺眼的,突然惺惺相惜;原本能够为了一颗银锭子吵得不可开交的,也一下子成了同仇敌忾的战友。
原因无它,凤竹真的太不会说话了。
凤竹好看归好看,但是好看只是一时慰劳眼睛,除了皇甫思凝这种对美人抵抗不能的,其他人也没办法真的拿美色当饭吃。何况这美色其实还是个大刺头。
当然凤竹也很莫名其妙,自觉比黄花菜小白菜萝卜菜什么话本里蒙冤含恨而死的女主角统统加起来都要委屈。她一脸真诚,口口声声道:“我素来与人为善。”但讲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喜欢往人身上扎,还尽是往伤口啊脓包啊上面扎。
除了被皇甫思凝千叮咛万嘱咐的绿酒之外,人人都恨不得将她撵出去。
绿酒自然是不想把凤竹赶出皇甫府的。因为她恨不得打死她。可惜她连凤竹一根指头都打不过,只能在半夜咬被角,或者在角落里一边默默垂泪,一边扎人偶。她早些年与老管家的儿子有些龃龉,多年来抬头不见低头见,每次都是眼刀飞舞,噼里啪啦。结果有天在同个角落里遇上,一看对方居然也在扎凤竹的小人偶,顿时觉得云破日出,尽释前嫌,两人手把手地改进扎法,一同进步。
可惜他们都换了一百零八种扎法了,凤竹自平安不动,吃得多,跳得高,做起事來嘁哩喀喳,与皇甫思凝越发形影不离。她打遍皇甫府无敌手,谁有不服就活活打服,无人敢直面锋芒,更没人敢去皇甫云来面前告状。
背地里的成千上万根针毫无成效。绿酒仰天长叹,只觉生无可恋。
这一日天光晴好,皇甫思凝惦记着上次许诺了凤竹去放纸鸢,径自出了府。不料天有不测,忽然阴了下来,淅淅沥沥织连天幕。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雨势稍停,空气清新,沁人肺腑。
皇甫思凝道:“我们下车走走罢?”
凤竹颔首。
道路泥泞,但并不扰人。两旁井井有条,有粗服荆钗的女子当垆沽酒,沿街叫卖道:“走过路过都来看一看,这里有上好的石榴酒、菖蒲酒、松花酒、莲花曲,还有传自儊月的羔羊酒,飘香十里,难得一见,错过一次就不再有机会……”
凤竹的目光不由自主被那沽酒女吸引。皇甫思凝皱了皱眉。
凤竹道:“我想……”
皇甫思凝道:“不行。”
凤竹望着她,并不说话,给予她无形的压力。
皇甫思凝吸了一口气,道:“你想作甚么?”
凤竹指过去,道:“我想喝酒。”
皇甫思凝道:“你以前喝过酒?酒量如何?会不会发酒疯?”
凤竹摇了摇头,道:“不记得。”
皇甫思凝嘟囔了一声,拿她这副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没办法。
两人并肩走过去。沽酒女热情道:“两位小娘子想要喝什么?”
凤竹看向皇甫思凝,她道:“我从不喝酒。”挺了挺身子,让这句话更加理直气壮,“喝酒误事。”
凤竹道:“我要羔羊酒。”
沽酒女道:“羔羊酒啊,这位娘子实在是好眼光,一下子就选了最好的一种。我这里的羔羊酒秘方可不同寻常,是从儊月平西传过来的,据说许多大世族都十分爱喝……”
她给凤竹打了两壶,皇甫思凝闻到味道,只觉得又膻又怪,难以置信道:“这里头放了什么东西?真的是酒?”
沽酒女道:“娘子,这岂能有假?我在这里做了十二年的生意,从来用料真实,童叟无欺。”
皇甫思凝问道:“用了什么料?”
沽酒女打开盖子,指着其中一种,道:“这是红羊酒。取糯米一石,肥羊肉七斤,曲十四两,杏仁一斤,熬去苦水,又同羊肉多汤煮烂,以独门秘法加木香红莲一两同酿,半月可吃,酒色鲜亮嫣红,味道极其甘滑可口。”她又指向另一酒罐,酒色莹白如乳脂,莹莹温雪,“这是白羊酒,须在腊月取绝肥嫩羯羊肉三十斤,内要肥膘十斤,连骨熬肉,息软之后,漉出骨,劈碎肉丝,以肉汁炊蒸酒饭,酌情撒脂肉与饭上,蒸软搅拌,再拣好脚醅,以独门秘法酘拌,搜集入瓮。”
皇甫思凝听她说得头头是道,左一个独门秘法,右一个独门秘法,不禁道:“凤竹,好喝吗?”
凤竹正饮下一口,神情微微一动,面上泛起一层薄薄红晕,眸光一瞬间大放异彩。
“好酒。”
沽酒女喜笑颜开,道:“娘子真是一等一的好品味,和儊月大族不相上下……”
皇甫思凝颦了眉。她对儊月从来没什么好感,不过是仗着兵凶马壮,恃强凌弱,欺压天下罢了。“儊月大族又有什么了不起。”她举起另外一壶酒,嗅了一嗅,捏着鼻子灌了一口,膻气猝然上涌,中人欲呕,“这样难闻,你怎么喝得下去!”
凤竹手里仍举着那壶酒,道:“不觉得。”
皇甫思凝劈手夺过这个酒壶,闻了闻,味道有些细微差别,但还是一般无二的恶心,道:“这破酒有什么好的?你真是没有见过世面,下次出门可千万别说我认识你。”
凤竹被她嫌弃到脚底,毫无忿怒怨色,只将这两壶酒好生系在指间。
皇甫思凝心情好了些,扯着她往前走,道:“那沽酒女有甚么好看的?你瞎看什么,有没有眼光?……诶,前头那花娘子生得倒是还不错。”
前头当街卖花的花娘子其实并不算十分美丽,但胜在青春年少,右颊上一个浅浅酒涡,笑时异常妩媚,惹人爱怜。她见她们二人走来,款款迎道:“贵人小娘子,要来一些花么?”她的声音细细柔柔,如春花一般妙曼可人。竹箧里盛满木兰、茉莉、栀子,一应雪白,香气馥郁浓烈,因为沾了些许水气,有极细小的水珠凝着,晶莹透亮,芬芳宜远。
皇甫思凝一向很爱花,也很怜惜美人,道:“我全都要了。”
栀子花簪在发间,木兰花扣在襟上,茉莉花在手中揉散了,满手都是清香。
花娘子向她招手,笑容甜美无比。
凤竹提着竹箧,从头到尾没有朝那些花多看一眼。
皇甫思凝斜乜她,将手在她眼前挥了挥,笑道:“你不喜爱世间花草?这样多可惜,少了多少美妙。”
凤竹微微眯起眼睛,表情有几分茫然。
皇甫思凝心中一跳,仿佛倏地蹿起一条毒蛇,在花间缓缓蜿蜒,问道:“你怎么了?难道想起了什么?”
凤竹略一迟疑,道:“没什么。”
皇甫思凝道:“这样啊。”她弯身,从竹箧取下一朵含苞待放的栀子花,簪到了凤竹的发间。
凤竹向来不施粉黛,不戴金银,这雪白柔媚的栀子花是她浑身上下唯一的装点,柔化了有些冷厉的气度,更添了一分难得的娇美。
皇甫思凝又取了一朵洁白的木兰花,朝凤竹胸前探去。
凤竹身子一绷,皇甫思凝道:“别动。”
凤竹从不曾真正拒绝过她的要求,闻言果然纹丝不动。
皇甫思凝垂眸,指尖触及她的胸口。五月过半,春末的衫子不算厚实,随着凤竹的呼吸微微起伏,包裹着饱满浑圆的线条,可以想象出其下的骨肉是何等丰盈诱人。
凤竹给人的感觉,从来都是第一眼惊艳,再相处下去,就是如绿酒所言——“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所以美则美矣,敬而远之,不可亵玩。皇甫思凝曾经以为她瘦,其实那都是初春绒绒的厚袄子造出来的假象。凤竹的肩胛又平又宽,不似寻常美人单薄细瘦的削肩,反倒有着流畅而硬实的肌肉线条;她的手上布满茧子,经年累月磨砺而成;她的四肢都是武器,仿佛练就了神奇的绝世武功,一出手就是大杀四方,鬼神难敌。
但现在不一样。和任何地方都不一样。
皇甫思凝的指下是柔软的,就像是又白又甜的棉花糖。如果此刻她的手里有一把刀子,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插入凤竹的心脏,取走鲜活蓬勃的生命。她还记得那一日凤竹为了她闯入贼窟,遇神杀神,遇鬼杀鬼,满地都是淋漓的鲜血,仿佛从地狱里攀爬而出的阿修罗。
那样的人也会如此毫无设防,在她面前展露出如同孩子一样懵懂的神态。
凤竹的声声心跳透过指头传过来。十指连心,皇甫思凝有片刻恍惚,竟觉得自己的心也莫名快了起来,手脚酸软,呼吸急促,有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兴奋。
皇甫思凝慢慢打开结扣,将木兰花别在了凤竹的衣襟上。花瓣全绽,如一痕鹤翎,任风梳白。
她抬起眼睑,望向凤竹的眸子,自己也不知道在期待什么可能。
凤竹唤道:“霜儿。”
皇甫思凝的手指一颤。香气袭人,幽幽萦荡,薰然欲醉。她别过头去,可是满天满地都是叫她昏晕的花香。她无法抵抗,头昏脑涨,艰涩道:“你……不许这么喊我。”
凤竹牵起了皇甫思凝的手,问道:“霜儿,那是什么?”
隔墙是一株木槿花树,高五尺,枝柯婆娑,叶浓深绿,花是三变,红、黄、白三色,大如蜀葵,重敷柔泽。日光所烁,疑若焰生。
皇甫思凝的手被凤竹紧紧握着。她的手永远那样热,几乎要灼伤了她。
“那……那是木槿,是扶桑之一。一丛之上,日开数百朵,朝开暮落。三色之中,以红者最贵,名为赤槿。”
凤竹牵着她的手摇了一摇,像是示好,也像是夸奖,道:“霜儿好聪明。”
皇甫思凝挣了一挣,无法将手从凤竹那里拿出来。心中暗暗着恼,不知是恨凤竹不守规矩,毫无分寸,还是恨自己没有出息,挣脱不得。哼了一声,道:“这又有什么聪明不聪明了。”
凤竹道:“我不知道的事情,霜儿知道。霜儿自然聪明。”
皇甫思凝没好气道:“你是个忘尽前尘的傻子,别人知道你不知道的事情又有什么稀奇了?”
凤竹道:“霜儿不是别人。”
皇甫思凝瞪她,凤竹泰然回视,情态近乎纯真无邪。那副模样令皇甫思凝想起她将皇甫府的下人们打了半死,闹到老管家那里,别人哀嚎震天,哭哭啼啼,她就是这样站在一旁,一尘不染,仿佛这些苦痛挣扎与自己毫无关系,比大街上路过的行人还要无辜纯洁。
“你不要再这样喊我了。”皇甫思凝终于发声,语气嫌恶。
凤竹道:“不要哪样?”
皇甫思凝道:“就是你刚刚那样。”
凤竹道:“我刚刚哪样了?”
皇甫思凝道:“凤竹,你不要胡搅蛮缠!”
凤竹惊讶地瞪大了眼睛,道:“霜儿,是我在胡搅蛮缠?”
皇甫思凝被她倒打一耙,偏生口舌打结,无法反驳,又羞又愤,道:“放开我!我可算知道别人为什么都这么讨厌你了!”
凤竹松开了手,皇甫思凝一把甩开她,脚步重重向前。她走了也算有段路,没听到跟过来的脚步声,不由有几分惊疑地回头。
凤竹还在那里,一步也没动过,手里拿着白满满都是鲜花的竹箧。孤零零一个人,茕茕孑立。
皇甫思凝有些难过,自己的步伐也停了下来。
凤竹像个钉子似的杵在那里,傻乎乎的,偏生得美艳无俦,十分显眼。街上人又不是瞎子,不少人也驻足,窃窃私语,有些按捺不住色心的,自然就大摇大摆靠近了。
凤竹没什么反应。皇甫思凝大声喊道:“你还在愣着作甚么?今晚不想吃饭了!”
话一说完,转身就走。
凤竹望着她的背影,小碎步一颠一颠地跟了上去。